艾香是个实习护士。
县医院住院部楼道消毒水的味道依旧浓烈,艾香已从初时不适应的喷嚏连连到习惯后的麻木;换药时直面血淋淋的伤口也不再战战兢兢了。病床上的人来来往往,出院单上的“痊愈”或“基本痊愈”未必是真的,有的出院是病愈的欢喜,有的出院意味着那个人时日不多,有的出院是在医院久了,没有人伺候。尚不适应的艾香开始失眠。
护士台前的屏幕上,显示十四床呼叫。带班护士小蕊说:“十四床也挺可怜,胃癌晚期了,手术后伤口基本不长,这个手术儿子是为了尽心尽孝,却苦了老婆,就一个儿子,在省医院陪护着做了胆结石手术的领导,老太太一个人硬撑着,看了心疼。其实没有陪护领导时候,也是东忙西忙,顾不上病人,时下久病的床前有几个是儿子在坚守,养儿有几个能防老呢?”
“总比十六床好吧!十六床的儿子知道他爸爸的病情后,立即就让出院,要不是那个女儿撑着,手术肯定不会做,这会还不知道有没有那个人了,至少十四床还有心给老人做手术,他的忙或许不得已,手术后的开销不是小数,总要先挣钱。”艾香配好了药,低声说。
“有钱的人,稍觉难受都去省医院,没钱的人总是抗,扛不住的时候一检查一个晚期。以后见多了就会明白,虽然十六床儿子的决定当时有些残忍,但或许是对的,费尽心力人财两空的做法,值得商榷。艾香,看的多了,就知道一觉睡下去再不醒来,该是多大的福气!”小蕊说。
病房里,十四床张志的老婆坐在床边的方凳上,床上老头形容枯槁,脸色蜡黄,深陷的眼眶给人一种油尽灯枯的感觉。吊瓶里的药一滴一滴落下,只有这液体的输入与尿袋里尿液的排出,证明这个生命还持续着。连续近一个月陪护病人,老太太瘦了一圈,艾香给张志换药,打开纱条,血和脓交汇着,伤口一点也没长,边缘更多地方开始溃烂,擦洗换药过程用镊子夹来夹去,手轻手重的,老人都没哼一声。艾香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忍不住眼一酸,“阿姨,有什么需要帮忙就叫我。”
老太太眼圈有点红,“谢谢闺女。”她一边说,一边费力地给老头翻身,尾巴骨那块皮肤红肿发亮,老太太怕生了褥疮。
省医院特护病房,振保端了一盆温水,给领导轻轻擦着身,他慢声细语地问“水温怎么样?烫吗?”
“不烫,还好。”领导笑着说“幸好有你,你阿姨身体不好,瑶瑶女孩子家指不上事。”
“叔叔客气了!陪您比上班清闲多了。”振保笑着说。领导女儿在省城上班,老婆请假过来,晚上住在女儿那里,开始老婆白天替换,后来觉得振保一个人就可以,索性只是白天抽空过来看看。“年轻人有力气,心细也有耐心,随后有合适岗位让你去锻炼锻炼!”领导不止一次的赞扬承诺。擦完身子,振保给领导身下轻轻涂了一层粉,换好睡衣,把床摇到一个比较舒适的角度,垫好枕头,等他取过橡胶圈准备垫时,领导说:“今天不用橡胶圈,我能翻身。”
振保打开电视,把地拖干净,洗了几个苹果,慢慢削着,电话响了,看了一眼,是妈妈的,他无声挂了。削好苹果,切成片放在小碗里,用牙签扎好,把床再摇高一点,晾了半杯水。做好这一切,他走到楼道拐角,把电话回拨过去,“妈,你们那边还好吧!钱我给你再转一些,实在太累找个人帮帮你,领导说下属单位有合适岗位让我先报到,当然,只是把手续办好,人还是继续做现在的工作,妈,对不住了,我知道你辛苦,也想守在爸爸床前,可是实在走不开。”
“保儿,没事,我和你爸爸都好着呢!你把领导照看好,现在饭碗不容易,我们都知道,就是有时间回来看看你爸,他的情况你也清楚,也不用你做什么,我和他都想你.......”张志老婆挂了电话已是泪流满面。张志临退休前企业破产了,买断工龄后退休金很低,自己多年没有正式工作,儿子转业几年没有关系,安置不了,日子一直紧巴巴的。
病房门开了,“阿姨,叔叔这几天怎么样?”抬头是儿子的发小军,小军帮着把尿袋的尿放掉,麻利把床头的垃圾收拾到一起,看着吊瓶里的营养液滴的很慢,捏了一下输液泡,说:“当时小保参军回来几年找不到正式工作,那段日子真的狼狈!我们这些发小都为他发愁,现在好了遇上贵人,只是忠孝不能两全。”
“现在工作不容易,我懂!”张志老婆喃喃地说,病床上张志的眼角亮晶晶的,他不说,心里都知道。
小军打开带来的饭菜,“阿姨趁热吃,你看需要什么打电话,有什么事随时打电话,我先走了!”送走小军,张志老婆看着饭菜想给张志喂一点,他只是摇头。她也没有一点胃口,索性端起饭盒给了临床。
填好了交班记录,小蕊和艾香下了班,第二天下午艾香接班跑到病房,十六床已经换人了,住进了新病人,一个光棍胃穿孔,他的弟弟和侄子在陪护。振保给领导回家取东西,顺路看看父亲,领导让他把那些营养品带过来,太多,吃不动,放不下。他顺手给护士站留了一些,“给叔叔买个橡胶圈吧!咱们医院没有,省医院有,叔叔翻不了身,久了会生褥疮,有那个阿姨也省事!”正在当班的小蕊说。
“看我这记性,今天出门还想呢,走的时候又忘了!”回到病房,他留了一些钱,像个客人一样说了一些客套话,电话响了,他又走了。
看着儿子匆匆的背影,张志老婆说,“儿子挣人家的钱,不容易,有我呢……”然而话音后边隐隐有了哭腔。
临床办理了出院手续,张志老婆把吃不了的东西都给十六床带上,装了满满两大塑料袋,“他想吃能吃的时候让多吃点!”老太太一边装东西,一边看着病床上脸色蜡黄油尽灯枯的老头喃喃地说。
“阿姨,你也要注意保重身体!”临床闺女说,然而一出门就变成一声叹息。
转眼又是一个星期,振保领导早出院了,然而还是顾不上陪床。领导住院回来,天天都是探访的,老婆光应酬都累,家务活自然就是振保的,当过兵的振保做的饭很好吃,自然给领导做饭这个事就是他的。医院依旧是老太太一人陪护。老太太瘦成纸片人似的,查房的医生和护士们看了都心疼。
周四要做检查,恰巧那天几台手术,医生护士都忙,没有人能给老太太帮忙。老太太一人长吁短叹的,半天医生发现还没去,就打电话叫来振保,做完检查后振保来到医办室,“医生,我爸爸目前这情况你觉得在医院好还是家里好?”
医生说:“手术后伤口基本不长,这个情况在家和医院是一样的,你自己看吧!回去你的母亲可以休息好,你下班也好替换,要真有心多陪护几天,我们都担心阿姨的身体,人是鼓一口气,对了回家慢慢准备后事,看样子不会太久。”
振保低着头,“我知道自己不孝,我也明白养儿防老,可是没有钱,一切更糟。这几年总想挣一些钱,好好待他们,现在怕他等不到......”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医生无声给开好了出院单,办理完出院手续,振保用担架推着张志,艾香值班,赶紧跑过去帮老太太收拾东西,“妈,回到家也好照管,医院久了你受不了。”老太太低声“哦”了一下,给张志垫好橡胶圈,那是儿子刚带来的,她一边忙,一边像给艾香和儿子,又像是自言自语说“等到将来我病不好,就不要看了,清楚是人财两空,大家都忙,自己少受点罪,别人也少受点罪.....”
十四床又住进了新病人,小蕊忙着填病历,艾香从张志老婆的话里半天回不过神,还在难过。“虽说养儿防老,可还是得先顾活人,等到明年这时候,你见得多了,病人家属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都能理解。”
“小蕊姐姐,我越来越迷茫,放着自己的老人不管,去伺候别人,不管怎么说都不对,为什么大家都没人说呢?你说养儿究竟为了什么?”艾香蹙着眉。
小蕊答不出来,日历显示今天立冬,北风呼呼吹过,正对护士站那扇窗被风吹开,森冷的风肆无忌惮灌进脖子,楼下花园里那片菊花残败不堪,四楼凉台不知道谁的护士服挂在那里乱舞,像个飘荡的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