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乍起(十四)

        因为已经被当众求了婚,她也就不得不告诉父母了,她一直本能地希望能够拖到最后,不能再拖的时候再告诉他们,她害怕他们询问,也害怕看见他们的眼神,她的心里就像是一团乱麻,可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

父母坐在餐桌的另一边不安地看着她,母亲看看父亲,又看看她,她把头低下又抬起,看着父母,告诉他们:“爸妈,我有男朋友了。”她尽量说得平静一些,尽量把已经湿热的眼眶里的泪水逼回去,等到眼里朦胧的雾气散尽,她才又抬起头看着父母。他们眼里的惊讶和不解显而易见。

不等父母说话,她就接着说:“他叫程少谦,是正阳的董事长,也是我的上司。”她顿了顿,咬了咬自己的嘴唇,违心地补充了一句:“他对我很好。”她早就料到父母的惊愕,父亲连说了两遍“正阳”,突然惊醒似的脸色大变,放在桌子上的双手微微颤抖,急切地问她:“他叫什么?你刚刚说他叫什么?”苏谨言不知道父亲为何突然这样:“他叫程少谦,是正阳上任董事长的侄子,正阳起初是他的父亲创办的。”苏谨言父亲的双臂颓然垂了下去,缓缓闭上了眼睛:“我不同意。”父亲的声音很微弱,一阵微风都能吹散似的,他木然地起身,转身回了自己的卧房。母亲和苏谨言都不懂他为何这样,苏谨言向母亲使了个眼色,母亲赶紧跟了进去。

苏谨言没有住在父母家,还是回了自己的小公寓,她现在实在是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应付二老。这期间,许子修也约过她几次,不过她都婉拒了,既然给不了任何承诺,又何必把他一起拖下地狱呢,工作上实在回避不掉的,她也都冷淡处理。

进入秋天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许子修的效应,事务所空前忙碌起来, 苏谨言更是忙得脚不沾地,赵奕欢在她手下帮忙这么久,也成熟了一些,于是她也把一些事情交给了她。自己就专注在会见客户和上庭。

有天她正在准备上庭,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是个陌生号,“是苏谨言吗?”电话刚一接起,那头就响起了语声,苏谨言觉得声音很熟悉,可一下子又想不起来是谁,对方很善解人意地提醒她:“我是于晨。”苏谨言一下子愣怔住了,她已经好久没听到他的消息了,准确地说,从大学毕业她和顾知远就再也没见过他了,连一丁点儿消息也不知道。

于晨和顾知远是大学室友,也是最好的朋友,大学的时候,苏谨言和顾知远约会,有一半的时候,他都会带着于晨,苏谨言也抱怨过,说好好的二人世界,最后都会变成三个人,可渐渐地,她发现于晨这个人很朴实,跟大学里那些拿着父母的钱醉生梦死的大学生太不一样,他很憨厚,从来不占任何人的便宜,但在学习上却又极有天赋,而且很有眼力,跟他们吃饭看电影一结束他就会立马回去,把时间留给他们俩自己,也许是习惯了,也许是开始佩服这个从山村里出来的自强自立的男孩,苏谨言对三人行渐渐地没有了意见,甚至有几天没看到于晨和顾知远一起出来,还会问他怎么没来。但是大学毕业典礼那天见过于晨最后一面后,他就像人间消失了一样,他们也试图去找过他,通过辅导员要到了他老家的电话号码和地址,得到的答案就是他们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后来,他们两个都通过学校的保研还都留在了本校继续读研究生,于晨这个人,也就随着他们的忙碌而渐渐淡忘了,只是顾知远偶尔还会提到他这个昔日最好的朋友。

无论再怎么忙,她都应该代表顾知远去见见他。于晨约她见面的地点是一个有小资情调的咖啡馆,苏谨言大学的时候特别喜欢去这种地方,又安静又舒适。苏谨言站在门口扫视了一圈也没看到哪个像于晨的人,最后一个服务员问她是否找于先生,并把她带到了那个靠窗的卡座。于晨背对着她坐着,身上的西装看上去就价格不菲,后背倚靠在沙发上,发型精炼,苏谨言疑心服务员认错了人,等到于晨听到脚步声在他身后停下,转过脸来,苏谨言这才在这张可以称得上英俊的脸上找到了一丝昔日的影子。看到苏谨言脸上略显惊讶的神色,于晨朝她笑了笑,伸手示意请她坐下。

“于晨,大学以后你去哪儿了?我们找你的家人都没找到你。”苏谨言首先提出了自己的疑惑,于晨还是淡淡地笑了笑:“大学以后,我就去深圳工作了,一直太忙,也就没顾得上和大家联系。”苏谨言听着漏洞百出的理由,知道也许有些事他不愿意说,也就不再追问,点点头,端起桌上的咖啡轻啜了一口。

“我听说知远他……他……”毕竟几年的好友,眼里的哀痛是骗不了人的,苏谨言看着他发红的眼圈,自己的眼里也渐渐起了一层雾气,她垂下眼帘,在心里轻轻地吐了口气,重新抬起眼,看着于晨点点头:“他走了,车祸。”两个人就这样坐着,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谁也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过了半晌,于晨才问:“知远的墓地在哪儿?”“市郊的公墓。”

一阵秋雨一阵凉,秋天的雨淅淅沥沥,裹挟着丝丝寒意涌入人们的怀里,于晨手里捧着鲜花,一步步登上东边的石阶,细雨落下来,落在他的身上头上,他的发梢上有了一颗颗极小的水珠,他却好像浑然不觉一样,挺直着背,只是一步步向上爬。

他看着墓碑上那两寸大的照片,依然是带着眼镜,温文尔雅地微笑着,就像当初他没钱上学,即使打两份工也供不起自己,给家里打电话要退学,被他听到了,第二天他就递了个沉甸甸的信封给他,他不傻,知道里面是什么,他把钱推回去,顾知远就是这样笑着说:“别想多了,可是要还的,这可是我仅有的小金库哦。”就像他因为穿的衣服破旧落伍,从来舍不得跟别人聚餐被同学嘲笑的时候,顾知远站出来狠狠地批评了那些所谓的同窗好友,顾知远甚少那样疾言厉色,那些人四散以后,顾知远就是这样对他笑笑。他从小饱受别人的轻视欺凌,人人都视他为贱泥,只有这个笑起来像春风一样温暖人心的温润少年给予了他罕见的温情,热情,让他在这个冰冷黑暗的世界依然能够像他一样坚守着内心的那份干净,没有被这个世界同化……所以,对顾知远不忠不义的人,他都会让她付出代价。

苏谨言在家看案件资料的时候,接到了主任的电话:“小苏啊,在家啊?”苏谨言摸不准主任有什么事情,夜里打电话给她还从没有过:“主任,我在家里,有什么事吗?”“这样,你现在来一趟事务所吧,我们几个人也都在。”苏谨言不知道“我们几个人”是哪几个人,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更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晚还都在,但是听主任那语气,应该是出什么事了,苏谨言套上大衣,拿上包和钥匙就出了门。

赶到事务所,苏谨言直奔主任办公室,敲了两下,里面就传来主任的声音,一推开门,她就看到赵奕欢头垂着站在那儿,双手紧紧地扣在一起,整个人畏畏缩缩的,还在抽泣,她看向里面坐着的几个合伙人和主任,大老板眉头微皱,眼神锐利盯住她看,主任微微地摇头叹气,许子修倒是面色平静,看不出有什么情绪,只是眼神里似有隐隐担忧。

苏谨言只得开口:“主任,发生什么事了?”主任微微转过头看看各位合伙人,而后开口:“小苏啊,你手上有一个黄石企业的案子,现在发现我们的资料全都泄露给对家了,我们手上收到了几张照片,是你和对家公司的员工见面的照片。”苏谨言疑惑地伸手去接,看到照片的一刹那,她整个人都定住了,照片上拍的正是她和于晨那天在咖啡馆见面的那一次,可是他们见面明明没有聊任何和工作有关的话题,怎么又会有人特意拍下了照片,又有谁知道他们要见面的呢?资料又是怎么泄露出去的?今天把她叫来,再看到赵奕欢这个样子,显然领导已经怀疑她们,苏谨言把照片放在桌上,把背挺得更直:“我没有跟任何人透露过工作上的机密,我想,赵奕欢她也不会。”

许子修看着她倔强坚定又光明磊落的眼神,开口:“大家都了解苏律师的为人,也不能随随便便就下了定论,叫苏律师来只是希望能够把这件事情捋一下,看看是否有什么地方有问题。”他停了停,接着说:“今天时候不早了,苏律师先回家吧,明天再来处理。”大老板飞快地扫了许子修一眼,也许是想不到在这时候他还会让苏谨言先回家。

苏谨言看众人脸色,早就明白了几分,这事肯定没那么简单,首先就会要赔偿,更重要的是,作为律师,一旦被打上出卖私密的烙印,那么在律师界就再也待不下去了,对事务所的形象也会造成很大的打击。

出了主任办公室的门,她就立刻打电话给了于晨,可他关机了,打了几次都是如此,苏谨言只好先开车回去。

再次回到家,她直接和衣倒在了床上,她的大脑混乱得很,她知道这次是有人要针对她,但是她不知道是什么人,更不知道为什么,她近来总有这样的感觉,仿佛有一张黑洞洞的无形大网把她网住,网越收越紧,她就像猎物一样,等待着猎人来收网,然后掐住她的脖子,或是一枪结束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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