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剑声
金小娘时断时续地去扫盲班学了一个多月后,就有风言风语传到她婆婆耳朵里,说金小娘和那位王秘书好上了。
有天晚上,婆婆把入户门栓死了,金小娘下课回家打不开门,就大声叫婆婆开门,婆婆装着没听到,许久才把门打开,劈头就问:“去哪了?”
等金小娘进入屋里,婆婆继续唠叨着:“老公不在,晚上出去那么迟才回来,若是传到南洋去,看你怎么办?”
金小娘已准备好一旦让婆婆知道了,就挨婆婆骂的,没想到婆婆并无过多责骂。虽然去读书认字的初衷是为了能给丈夫写批(闽南语,书信之意),好直接说说心里话。
但是自己没跟婆婆说明,瞒着婆婆去上扫盲班,是自己理亏。等婆婆训斥完了,金小娘先给婆婆认了错,然后对婆婆说了自己的想法。婆婆说,你如果真是这样想,那我就陪你去读吧。
金小娘的婆婆也是年幼就过门到夫家的。她丈夫童年就随其父去了南洋,近四十岁才回乡娶亲,比她年长二十几岁,婚后不久又返南洋,此后就没再回来。
她婆婆让人代写家书催儿子回乡未果,为了栓住婆婆的心,从人贩子那里给她买了一个北仔(闽南语,意指闽南地区以外的人),十来岁,肠胃不好,脸黄肌瘦,皮肤很差,稍不小心磕碰点伤口就会感染化脓。
她婆婆细心调理北仔的肠胃,北仔脸上慢慢有了血色,十五六岁已是一个小大人模样。
有天晚上,北仔吃过晚餐走出家门要找乡邻同伴玩,没走多远就被乡公所的人当作壮丁抓去关起来,说是要送去台湾的。
她婆婆赶紧凑了些钱去贿赂保长,同时买了些臭鱼虾,煮了一锅鱼粥,带到乡公所给北仔吃下,并示意他把脚弄出点伤口。
第二天,北仔的伤口果然红肿起来,第三天就肿得走不了路了。收了好处的保长出面担保北仔脚好了再送兵,北仔才被放了回来。
她婆婆赶紧把北仔藏了起来,一边托族亲写批给她公公,让她公公把北仔接去南洋。
不久,她公公把办好的手续寄了回来,她婆婆赶紧托媒人娶了她进门当童养媳。婚后北仔就去南洋没多久,她公公就在南洋病逝了。
金小娘有了婆婆的理解和同意,就风雨无阻地参加扫盲班学习,心里头装着一个念头,那就是有朝一日能自己提起笔来写批,告诉丈夫家乡的变化,写上自己对丈夫的思念,缓解满腹情愁。
金小娘的婆婆陪读的时候,就坐在教室后面,靠着墙角,听着听着就打瞌睡了,还会打很响的呼噜,影响大家上课。
金小娘就得起身走过去叫醒婆婆。看见大家都在笑,婆婆觉得有些尴尬,就不再陪读了。一年过去,金小娘认了一千多个单词,能写简单的批了,内心欢喜不已。
王秘书通常都会比学员早些到扫盲班。一天,金小娘比以往早些去上课,趁其他人未到,就拿出一张写得稀稀落落的作业纸给王秘书看。上书:
“坏人,你很雄(闽南语,心狠的意思)!说好只去几年,叫我快点长大等你回来。我都长这么大了,你也没回来。
这封批是我自己写的,你不认字,接到批后,叫别人念给你听。家乡解放了,妇女的手脚也解放了,你再不回来,我就要跟别人走了,到时你不要怪我。”
王秘书看完,问金小娘:“你写的?给你老公的?”
金小娘头也没抬,只应声“嗯”。
王秘书点点头,说:“好,写得很好。”
两个多月后,金小娘家来了分派侨批的人。那人递上一封侨批,问给谁签收。以往都是金小娘的婆婆带着分派侨批的人到几百米外一位识字的族亲那里代签收,然后拆批、读批和回批。
有时婆婆没空,就由金小娘带去签收读批,每封批里所写的内容差不多,金小娘听着听着都记熟了。
大意是不孝儿子在外平安,请母亲不要挂念。但是从未在批里过问起金小娘如何,每次这让金小娘难过好几日。
可是,每逢又一次接到丈夫的来批,她又总是期待着丈夫会在批里提到她,过问她的情况。自己写的批寄出以后,她更是扳着指头数日子,盼着丈夫的来批。
此时,见到这封批,她暗想该会是丈夫寄给自己的了。正好婆婆不在,她就对分侨批的人说,我签吧。分侨批的人瞪大眼睛看着她在签收本上工工整整地写了三个字:林金花。
分侨批的人走后,她迫不急待地拆开,心噗噗直跳,却见批纸上写着:
“尊敬的母亲,儿子来南洋多年未回,也无寄钱还清债务,实属不孝。感念母亲宏恩,儿子不日将起程返乡,当面向母亲磕头赎罪。专此祈安!儿子敬上。”
批里通篇无一字提及接到她的批。
她心里不由嘀咕着:地址是自己抄写的,批是自己拿去寄的,不会没收到吧?可转念想到丈夫在批里说即将回来,内心开始欢喜起来,等婆婆一踏进家门,就赶紧拿批给婆婆,说他要回来了。
婆婆问:“谁要回来?”
金小娘站在婆婆跟前,双手扯着衣下摆,脸上泛起红晕,低下头说:“你那不孝子呀。”
婆婆也高兴起来,说:“这就好,这就好啊。”
又过了近半年。忽一日傍晚,有一番客模样的男人坐轿来到金小娘家门口。金小娘的婆婆正在屋外翻晒稻谷,来人喊了一声阿母,就扑通一声跪到她跟前。
金小娘的婆婆一愣,扔掉手里的竹扒,赶紧上前扶起,半是欢喜半是责怪地说,怎么不提前寄批来说下,好让金小娘到山下接你。
“不用啊,带了些行李,搭车到山脚下,然后雇轿夫抬回来,这样快一些,”金小娘的丈夫从随身的布包里拿了两小盒虎标油给轿夫,对他阿母说:“你再拿点工钱给他们吧。”
金小娘的婆婆赶紧到厝内房间里拿了两元给轿夫。
等他们走了,金小娘的丈夫问:“阿母,她呢?”
“还在地里收割稻谷,一会就回来了,要不我去叫吧。”
“还是我去吧。”
“你刚到家,先歇会,我去叫。”
母子正在争着,金小娘担着刚收割的稻谷回来了。
金小娘的丈夫迎上前去帮金小娘卸下担子,掏出手帕要给她擦去额头上的汗珠。金小娘拒绝了,喘着粗气,脸庞涨红,眼里闪着眼花,一句话也没说,就快步走进厝内,嘭的一声,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
丈夫跟进厝内,走到她房门前,用手推不开,就轻声叫她,里面的哭泣声越发大了起来。
金小娘的婆婆闻声也走进厝内,见儿子愣在那里,就隔着房门大声说:“你出来做饭给他吃吧,我再去地里看看。”
等阿母走了,金小娘的丈夫贴着门缝看到金小娘坐在床沿哭得泪流满面,就说:“阿母到地里去了,你快开门让我进去吧。”
金小娘的婆婆还在厝外纠结着要不要先煮个鸡蛋给儿子吃,还是先去地里看看,刚好听到金小娘的房门打开又关上的声响,随后就是金小娘边哭边骂丈夫的声音。
金小娘的婆婆觉得鼻子有些发酸,就径直去了自留地里,一路上眼泪不停地顺着脸颊流下,说不清是心酸还是欢喜。
到地里一看,稻谷都已收割完了,仅剩几堆脱过谷穗的稻草,就折回家里,还不见他们出来,就直接到灶间生火做饭。
傍晚的阳光穿过户门,斜着照进灶间,金黄金黄地洒在灰黑色的地板上,接着缓缓地向上延伸到墙壁,然后渐渐地淡去。饭菜做好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金小娘的婆婆点上煤油灯,从地上捡起一根小柴梗,把灯芯挑大,让灯光更亮些。然后,金小娘的婆婆走到灶台前,在矮凳上坐了下来。
孙子玩耍回来。金小娘的婆婆对孙子说,你阿爸回来了,等会和你阿爸阿母一起吃哦。
“我阿爸?”
“嗯,就是你南洋的阿爸啊。”
“我不认得。”孙子冷冷地回答。
“你还没出生,他就到南洋去啊。”金小娘的婆婆嘴上这么说,内心却在想,自从孙子不满三周岁抱来抚养,现在都七岁了,还没见过他阿爸,难怪孙子一脸的疑惑。
“现在哪里?”
“在你阿母房里。”
“他们怎么不出来吃饭?”
“你阿爸刚回来,有事和你阿母说,”金小娘的婆婆知道孙子一定是肚子饿了,就先打了饭菜给孙子吃,待孙子吃完,就哄孙子再出去玩一会,而她则继续等着儿媳出来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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