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个石匠死九个”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中国的村庄很多，用一座桥来命名一个村的，恐怕不太多。
小桥村就是这其中的一个，夏尚德也不会想到，自己的一生竟然和故乡的一座桥魂牵梦绕。
夏尚德的故乡在荆州古城的一个小村庄，小桥村。其实桥并不小，但确实有一座桥。
这座桥将村南和村北连结在一起，夏大家族驻村南，是这片土地上的原著居民，赵大家族驻村北，是因长江泄洪迁徒过来的家族。
因为历史的原因，两大家族的生活习惯不同，原生语言也不同，在明清时期，村南村北两大家族并没有来往，因为隔着一条河，大家也相安无事。
民国时期，正是夏尚德祖爷那一辈，在村中间的河上修了一座石桥，故事也因桥也生。
连接村南村北的桥修起了，只等着祭人了，以前工匠们要用“压生魂”的方术祭桥，将活人的魂魄压在桥下，让它不容易倒塌。
恰好这时来了一位夏氏家族的怀身夫人，这10个来自村北的赵姓石匠准备把这个怀身夫人用来祭桥，石匠们就将最后一块巨石板往桥面上一扣，并吆喝道：“新媳妇压新桥啰——”。
这媳妇一个愣怔，顿时明了，性格泼辣的她，猛地将头上的银簪拔了下来，往河里一丢，披头散发高声咒道：“怀身老娘买路过，十个石匠死九个！”那个最机灵的石匠徒弟说“还留我一个”，最后就留下了他和这个怀身夫人了。
这石板桥非常牢固，村里人说，桥底下压着村北九个赵姓石匠的生魂呢。
解放后，村子改名，叫小桥村。
（二）”上辈恩怨，头破血流“
夏尚德出生在六十年代末，是在国家经济困难的年代。
这座桥不仅成为了连接村南北的交通枢纽，因为当时县城师范学校也在附近，来往的人流促成小桥成了村子的小集市。
夏尚德上小学时，父亲夏麻子就在大桥南边摆摊卖鱼。与夏麻子一起摆摊做小生意的，还有村北赵凌烟爸爸，卖豆腐的赵癞子。
桥是通了，但村里的夏赵两家并不相往来。村南夏氏家族的摊位顺着大桥的南边摆开，村北的赵氏家族则依北边摆开。还有一些卖凉粉的、卖冰棒的、剃头的、卖茶叶蛋的......
大桥上两大家族的小买卖表面上风平浪静，实际却因利益纠纷或文化冲突而暗流涌动，一出事，不是简单的打架，而是两大家族代表的群殴。
一个初夏的中午，一位中年妇女到凌烟家豆腐摊前理论。
“姓赵的，我家老头吃了你家的烂豆腐得了肠溃疡，你得赔我医药费！”
“不要胡说，我从不卖烂豆腐。”
“我胡说？人家大夫说的，就是食物中毒引起的，赵癞子，你想赖？”
“昨天我明明看见你买了豆腐还买了鱼...”
还没等赵癞子说完，对面摊位上的夏麻子就破口大骂：“狗日的赵癞子，你头上的癞子都掉到烂豆腐里了。”
“夏麻子，你卖的臭鱼全是麻子。”
夏麻子操起一条鱼朝赵癞子头上扔来，赵癞子胸口被砸中，气急败坏地用豆腐扔向对方，此时桥上南北两方的人都加入了互殴。
结果，夏麻子的头被豆腐棒打破，赵癞子的嘴被秤砣砸伤，其他人也或多或少有一些轻伤。
中年妇女看见两边头破血流，哭着嚷道：“你们别打了，我家老头的事不找你们，求求你们别打了。”
一场架，让夏赵两家的积怨更加深了。
（三）“圈乡”
一晃夏尚德上了初中，每到周末休息，他都会去桥上爸爸的摊位上帮忙，他的一双小眼总在对面扫来扫去。
对面摊位赵癞子的女儿凌烟，从小就是一个美女，人长得婷婷玉立，一身绿衣裳的得体装扮，真是活脱一朵出水芙蓉。
“再乱看，把你的眼珠子挖下来。”夏尚德听到了爸爸恶狠狠的警告。
正当场合不敢交往，那就找其他机会。
一到仲夏七月间，农村里最重要的事情“双抢”要来了，所谓双抢，就是在一个月的黄金时间里，要同时将早稻收割完成和将秋稻播种下去，这是长江中游地区一年里最忙碌的月份。
七月也是小商贩抓生意的黄金时间，夏家除了在大桥上摆摊卖鱼，还需要尚德骑自行车驮鱼去附近的乡村叫卖，这叫“圈乡”。
对于夏尚德和赵凌烟来说，七月虽然忙碌，但却是最开心的时期。
无论哪一个先来，另一个都会在中银村的大柳树旁边等。他俩展开的是“团队作战”，如果同时买鱼和豆腐有优惠。
“圈乡”是两人的快乐时光，路家铺、中银、长河、荷伍好多村庄，他俩一边叫卖一边欣赏不同的田园风景，俩人总有说不完的话。路上没有世代的恩怨，只有少年不羁的自由。
如果货卖完得早，两人会去中银村吃一碗打卤面，或者在长河村的小河边捉泥鳅，或者在荷伍村采野果......
（四）凌烟遭遇不测
“圈乡”除了一路上田园风光的诗意，也会有一些潜在的小危险，比如说一些农家的恶狗，通常喜欢吠的狗是不怎么咬人，就怕那些不吠不叫的狗。
那天凌烟刚给一户人家称完豆腐，从隔壁家忽然窜出一条大黑狗。
“凌烟，当心，有狗。”不远处的尚德大叫一声。
穿着连衣裙的凌烟心一惊，马上用自行车去挡，尚德也连忙将自行车掉头回援。
大黑狗扑了个空很不甘心，跑到凌烟左边准备下一轮冲击，凌烟顺势将自行车移到身体的左侧。
尚德这下瞧明白了，这是一只属于哺乳期的母狗，不由得提了一口凉气，同时也快步将自行车挪到凌烟的右边。
由于两个自行车组成了合拢，大黑狗一下子找不到空隙，准备离开了，两人也长长吁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一只小狗崽嗷嗷叫地向两人的位置爬来，尚德连忙摇动自行车前轮驱赶。
可能是小狗崽的惊叫声彻底唤起了大黑狗的兽性，大黑狗一边“吼吼”大叫，一边来回扑腾。
凌烟躲闪不及，右小腿还是被咬了一口，凌烟一下子哭了起来。
在70年代，被狗咬伤的事在农村时有发生，尚德带着凌烟去附近的卫生所简单地包扎了伤口，第二天两人又继续骑车“圈乡”了。
（五）没有挤过“独木桥”
每个人，都有命运赋予自己要走的路，包括要过的桥，满怀希望地走下去，必然有一方风景为你敞开。
高考分数下来了，尚德和凌烟都没能过分数线，那天从县城回来，天已经快黑了，两人都没有多说话。只是趁着傍晚的夜色，沿着村子的田间小路不停的走。
两人不知何时走到了村里的大桥边，大桥下以前有很多嬉水的孩子，因为去年淹死了一个师范生，村里的一些长者说，这是桥下那九个冤死的石匠在招魂呢。
一时间人们谈桥色变，家长便禁止小孩再来游泳。
“尚德哥，敢不敢下来游水？”赵凌烟做出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你都敢，我怕什么！今天正好洗洗心中的不痛快。”夏尚德开始脱衣服。
“今天不知怎的，浑身不舒服，骨头里面隐隐作痛。”
”是不是前段时间，高考对身体透支太大了。”
“可能吧，突然间就想起了范进中举的典故。”
“现在国家经济在大改革，也许没多久，就可以享受教育改革的成果了。”
“但我们这一代却是永远错过了。”
两人间没有说话，顺着两个桥洞游了几个来回，一齐坐在了一边桥沿上。
“尚德哥，我们拼命读书为了将来，谁知道没有将来。”
“我们庄稼人要走出农村，真的像是过独木桥啊。凌烟，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把家里的豆腐坊升级一下，扩大规模，让县城人也吃上我们村的原生态豆腐。”
“凌烟，你这个想法和我不谋而合。我也想搞渔业养殖销售一条龙。”
“船到桥头自然直，来，为我们的未来击个掌。”
“为未来击掌！”
（六）凌烟浑身抽搐
两人又顺着河游了几个来回，仿佛要将心中的委屈和失败的疲惫卸落在水里。
“尚德哥，今天的月光好凉啊。” 凌烟回到桥坎上，做了一个邀月对饮的动作。
“等我几分钟。”尚德心领神会地穿好衣服，快速向桥头的店铺跑过去。
“凌烟，我们的运气真好，不仅有啤酒，还有卤菜。”不一会尚德提着一大包东西来到了桥坎上。
“好，我们不醉不归。”
“凌烟，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不就是高考失败的日子吗。”
“看看天上的弯月亮，再想想。”尚德神秘地笑了笑。
“七夕节？”
“对，是中国的情人节。”
“现在国人都抢着过洋节，有几个在意民间的七夕节啊。”
“我俩在意，就很好啊。”
“尚德哥，你说银河那么宽，得有多少只喜鹊才能搭得了这鹊桥啊？”
“苦难中开花的爱情，才更珍贵吧。”
“嗯，还是牛郎织女浪漫，鹊桥上相会。”
“天上有鹊桥、月老，这也算是对人间苦难的一个安慰吧。”尚德傻傻一笑。
“只怕我俩的爱情，不比鹊桥容易。”凌烟说完，喝了一大口啤酒。
“我们的心在一起，磨难就无法分开我们。”
忽然，尚德发现凌烟拿酒瓶的手在痉挛，伸手摸了下额头，烫得吓人。
“凌烟，你怎么啦？”
”好像有无数的蚂蚁在我的骨头里面爬，好冷啊，你快抱紧我。”凌烟说完，两脚也开始抽搐。
凌烟的抽搐终于停止了，但两手向身上乱抓，一下子身上出现了好多可怕的抓痕，鲜血直流。
“凌烟，你一向好好的，这是怎么啦，千万不要吓我啊。”
“尚德哥，你快用鞋带捆住我的手脚。”
尚德愣了一下，用鞋带绑住了抓狂的凌烟。
“尚德哥，我好难受啊。”
“我们马上去卫生所，可能就是一点食物中毒，挺住啊，凌烟。”
（七）绝地逃亡
夏尚德一路小跑跑向村里的卫生所。
“大夫，大夫，快快救人。”夏尚德跌跌撞撞地冲向卫生所，在门口又跌了一跤，这才发现背上的凌烟安静了下来。
夏尚德的眼泪流了下来，仍然哭着大喊，“大夫，大夫。”
一会儿大夫来了，让尚德将伤者放在急救床上。
“小伙子，病人的心跳停止，瞳孔放大，送回去吧。”
夏尚德心中的信念像沙坝一下子崩塌，明明好好的一个人，就在自己身边，忽然间就没了，他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这时赵夏两家闻讯赶来了不少人，赵家人一听说凌烟在尚德手里死掉了，怒火和拳头纷纷向他砸来。
夏尚德没有抵抗，他认为这是自己欠他们的，也不知道身上有多少伤，他慢慢地昏迷了过去。
这时村支书来了，他示意赵家人停止：“你们还想再死一个人吗？”
“杀人偿命，不能就这么便宜了这货。”
“先关在村部，明早送派出所。”
三更时分，夏尚德被什么摇醒，这才发现自己躺在地上，身边是自己的父母在呼唤。
“孩子，你逃吧。”
“爸妈，我没有犯法，我就不相信没地方说理了。”
“书读傻了吧，现在镇上有赵家的人在掌权，你能到哪说理去。”
“可我真的没有害凌烟，我是被冤枉的。”
“毕竟人是在你手里死的，你能说得清吗？尚德，你快逃吧。”
“爸妈，我如果逃了，一辈子也洗不清了。”
“我们给你跪下了，逃出去可能还能保住夏家这一脉香火。”
尚德见父母跪下了，也连忙哭着跪下，“爸妈，是儿子不孝，你们起来，我听你们的。”
（八）菲律宾的科拉德
有一些情况是夏尚德不知道的，凌烟的死，整个村镇都闹得沸沸扬扬。
一些老人说，大桥下闹邪呢，隔几年就要收一些魂去，家长叮嘱小孩最多的，就是不要到大桥下玩耍。
警察对凌烟的死亡也查不出什么价值线索，排除了食物中毒，排除了溺水，也排除了其他伤害，但尚德出逃了，他便成了杀人嫌犯，赵夏两家的关系更是雪上加霜。
夏尚德一路南下，经湖南，路广东，再向西南经云南，一路上边卖苦工边逃亡，最后偷渡到了菲律宾。
夏尚德从最苦最累的活做起，从泥水工到管理员，苦难对他来说已是家常便饭，想起温柔善良的凌烟，他便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到了菲律宾，夏尚德学会了当地的语言，给自己改了个新的名字：科拉德。
由于勤奋好学，加上聪明能干，经过三十年的打拼，科拉德不仅在菲律宾站稳了脚跟，而且还混出了一点天地，拥有几千亩的香蕉地和两家食品加工厂。
时光来到了2018年，从夏尚德到科拉德，从18岁到近知天命的53岁，多少辛酸，可能只有他自己知道。
过完53岁生日，科拉德将家人召集起来，开了一个重要的家庭会议。
首先他将家族企业交给了儿子和老婆打理，同时讲述了自己在中国的逃亡过往，最后他平静地表示，自己将去中国自首。
家人对科拉德的过往都非常惊讶，同时对他去自首不理解，何况过了这么多年了，恩怨早已散了。
科拉德联系了当地领馆，没过多久，他随引渡小组重新踏上了中国的土地，随行的，还有他的妻子尼拉。
（九）凌烟桥
科拉德的自首，立即在他的故乡炸开了锅，网上有文章称“正义从来不会缺席，逃亡30年老流氓终落网”。
但是案件的处理却一波三折，荆州市检察院却以证据不足退回公安局补充侦察。凌烟的死亡，既不是溺水死亡，也不是中毒身亡，不仅死因不明而且证据不足，光有赵家人证言和嫌疑人的供述，按新的刑诉法无法定罪。
公安局的法医不得不重新开棺检验，最后根据骨头里的氧核糖核酸提取技术，成功提取到了“单股RNA病毒”，直此凌烟死亡案真相大白天下。
原来真正导致凌烟死亡的，是体内狂吠病毒发作，原凶是初中时被咬的大黑狗。狂吠病毒因人而异，有的人一辈子没事，有的会在二十年内发作。凌烟死亡前的四肢抽搐和抓狂，也印证了她的这个病理。
夏尚德从看守所无罪释放出来，在妻子尼拉的陪伴下，给父母扫完墓后，来到小桥村北边的一座新桥上。
崭新的水泥桥面，桥的中央有一个铭牌：“凌烟桥”。
夏尚德看着铭牌，一下子热泪纵横，“凌烟，谢谢你给我机会，让我能为父老乡亲做点事。”
他想起了两人在河边牵手散步，在河边奔跑，也想起了凌烟说过的话，“要是这里有一座桥就好啦，我们村北的小孩子上学就方便了，我们村里人进县城也就不用绕道那么远了。”
这么多年了，凌烟的这句话，仿佛就在耳边。
这时桥面上正好有一群小学生放学归来，一边走一边在打闹，忽然，夏尚德看见小时候的凌烟和自己也在人群中间，两人稚气未消，一路上有说有笑。
夏尚德揉了揉眼睛，再次看时，小学生已经走过桥尾，慢慢消失在前面的村庄。
（十）奈何桥
花瓣的翅膀，离开花朵时才学会飞翔。
夏尚德在妻子的陪伴下，从凌烟桥向南，穿过村北，来到村南，来到魂牵梦绕的小桥。
旧日露天摊位再已不复现，代替的是桥的两边整齐的小楼房，有餐馆，有肉铺，有超市，有杂货店，桥上还有路灯...
年近了，家家贴出了春联。
“春天来了，真好。”夏尚德拉着老伴，脸上洋溢着笑容。
除夕之夜，夏尚德喝了一点酒，然后在老家沉沉睡去。
尚德背着一个双肩巴在环球旅行，从老家的小屋出发，跨过村头的小桥，一路南下，到云南，边境上的高墙不见了，大河上也架起了大桥，他自由行走在中国到南海到欧州的每个国度，忙碌的客货国际班列从身边呼啸而过，座座大桥，将天南海角的人们连在了一起。
最后他来到一座特殊的桥上，桥下河水呈血色，虫蛇满布，波涛翻滚，云雾缠绕......
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奶奶在桥边支着一个大锅，正在熬汤。夏尚德问这是哪里，老奶奶指了指旁边的桥碑。
只见上面写着三个大字：奈何桥。
“奶奶，我将去往何处？”
老奶奶看了看三生石的文字，说道，“有两个房间你可以去，一个房间在天堂，里面有一个叫凌烟的女子，已经等了你32年。”
“另一个房间呢？”
“另一个房间在地狱，是空的，你将在那里等待一个叫尼拉的女子，还要等23年。”老奶奶停了停，问道，“你要去哪个房间？”
“我也不知道。”
“来到奈何桥的人都不知如何选择，这座桥才叫奈何桥，还是先喝了这碗忘魂汤吧，让上天来选择。”
“我不喝，喝了就不是我了。”
“凡人的苦，都逃不过一个情字，因情而幸福快乐，也因情而万劫不复，乐和苦都是一时风景，只有忘记，才能新生。”
“我不要忘记，也不要新生。我不要，不要。“
半夜，满头大汗的夏尚德被自己惊醒，他才知道自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他看看了手机，已是凌晨时分，屋外村民新春出行的鞭炮声此起彼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