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加缪的《局外人》,默尔索这个人在我的脑袋里盘索了好几天。说实在话,在我认识的作品人物形象当中,默尔索是我思考得最久的一个人物。我一时理解不了这个人物。这倒不是说这个人物有多么奇妙的地方。他不像卡夫卡的《城堡》那个土地测量员那样,那么神秘和让人不可捉摸。
默尔索是一个挺老实本份的人,一个什么事情在他眼里都无所谓的人。这样的生活态度,往好说是”淡然超脱“,但在许多人眼里,恐怕不是这样。比如,他不知道他母亲去世的日子,甚至记不起母亲的年龄。小说一开始就让人感觉这个人物有些“不合时宜”:
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在昨天, 搞不清。我收到养老院的一封电报:“令堂去世。明日葬礼。特致慰唁。”它说得不清楚。也许是昨天死的。
对于我们大多数人来说,对待这样的事情不可能是这种态度。另外,他在母亲的整个葬礼过程中,在停尸房里抽烟、喝咖啡,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哀伤,又让人非常的不解。而这些事情在日后使他大受别人诟病,甚至在法庭审判他时,检察官竟用这些事情来指责他(站在法律层面上来看,对默尔索这种道德上的控诉,显然是不公平的。)
再比如,当他的女友问他爱不爱她时,他说”这种话毫无意义“;问他要不要结婚时,他说结不结无所谓,你什么时候想结都可以。听到这样的话,大多数女孩肯定甩手离开:太没诚意了!对大多男性来说,说一些甜言蜜语骗骗小女孩,只要情商不为零,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
当他的老板问他愿意不愿意去巴黎办事处打理事务并为此可以改变改变生活时,本来这件事对于人生的事业提升来说是一个好机会,可是他却说这样的生活对他”可有可无“,认为”什么样的生活都差不多“。你说他消极怠世吗?不是,他对世俗的生活还是比较热爱的,比方说对身体丰满的女友的渴望,看电影、洗海水浴、抽烟、喝酒……这种处世的态度,用加缪在另一本书里的叫法来说就是“既狂热,又心不在焉”(《鼠疫》)
他甚至能够容忍皮条客雷蒙,这个一眼望上去就是一个混蛋的人。对于那些刚正不阿而性格不随和的人来说,这是难以忍受的事情。但默尔索不会,他还帮着雷蒙写了一封信给他的情妇,跟他一起去郊游。最后也是因为雷蒙,让他陷入命运的泥坑。
于是,有人指出,事实上,默尔索根本就是一个毫无原则、三观不正的人!这是一个”冷淡、孤僻、不通人情、不懂规矩、作风散漫、放浪形骸、是无主心轴、无志气、无奋斗精神、无激情、无头脑、无出息、温吞吞、肉乎乎、懒洋洋、庸庸碌碌、浑浑噩噩“的人。显然,对于那些入世思想很强、进取心爆棚的人来说,这样的人物的性格与生活态度是毫无可取之处,是充满”负能量“的。
但是,仅仅这样理解这个人物,会不会很肤浅?
事实上,在作品中,并非没有人站出来为默尔索辩护。比如作为证人出席审判的塞莱斯特,这个饭店老板,说默尔索是一个“男子汉”、一个从不说废话的人。还有马松,与默尔索只是一面之交,他却认为默尔索是一个正直的人、一个老实人。但是这些证人的证词,在庞大僵硬的司法权威面前,黯然失色,丝毫起不到任何作用。糊里糊涂杀了人的默尔索,被控诉成一个穷凶极恶、道德沦丧、失去羞耻心、十恶不赦的大坏蛋。最终被法官“以法兰西人民的名义”判处死刑。
而在作品之外,作者加缪对这个人物是“爱护备至”的,认为他是一个“不耍花招,拒绝说谎,拒绝矫饰自己的感情,是一个坦诚的人,喜爱光明正大”。值得一提的是,加缪是以他所欣赏的一个朋友作为原型来塑造默尔索这个人物形象的,并得到加缪的理性肯定。
因此,默尔索这个人物形象就变得更加有意思了。
在所谓社会主流的眼里,默尔索的所作所为都是扎人眼睛,让人看不惯的。强大的意识形态让这个实际上对社会根本没有什么危害性,没有攻击力的老实人,却被人像铲除一颗毒瘤一样,毫不客气地被铲除掉了。对这样的“主流社会”来说,默尔索就是一个“局外人”。
当然,默尔索毕竟是杀了人。可是让人感到奇怪的是,法庭并没有好好地将这个案件当成一件凶杀案来审理。他们调查的重点是默尔索在他妈妈葬礼当天的所作所为以及他个人的信仰问题。至于他为何杀人,在什么情状下杀了人这些事情似乎被有意地忽略掉了。因此,这场法庭审判,与其说是一场法律审判,不如说是一场蓄意的道德审判,一场意识形态的绞杀。——这正是作品想要显现、控诉的地方:社会的荒谬性。
更值得一提的是,默尔索,这个生活态度左右摇摆的好好人先生,在对待自己的信仰问题上,表现得如此惊人的坚定。他特别厌烦神父对他的临终关怀,拒绝神父要他皈依宗教的要求,至死都无动摇过自己的信念。——这种人,会是那种毫无原则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