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徐蒋体系”建立以来,中国画的人物画创作发生了现代转型,以素描训练、具象造型为基础的写实水墨人物,取代了传统写意人物,一度成为人物画的主流。与此同时,剪不断、理还乱的诸多纠葛从未厘清:素描训练与笔墨功夫孰高孰低?具象造型与意象造型孰轻孰重?焦点透视与散点透视孰优孰劣?半个多世纪的漫漫光阴也没有给出确切答案,总是各执己见,争论不休。有意思的是,徐悲鸿、蒋兆和之后,方增先、周思聪、卢沉等,都画过一些写实水墨人物的成功范例,到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他们几位竟然不约而同地中止了成熟画风,先后转而讲究书法用笔,回归传统写意。恰恰在这个重要的时间点上,张洪步入了画坛,而且主攻人物画。
其实,张洪经历了“徐蒋体系”作为主导的美术教育,经过了严格的素描训练,对写实水墨人物的画法并不陌生,只要稍稍关注《素日》《幺妹》《清歌流云》等作品,就能看出他已经具备了驾驭这种人物造型方法的能力。然而,张洪出道以后,没有按照“徐蒋体系”指示的轨迹前行,先是画了几年现代水墨,留下《子曰》系列、《形骸之外》系列等过渡性画作,其后便一头扎进中国画的传统审美格局中,朝着大开大合、放飞自由的写意人物画的方向一路狂奔。张洪这样画,与他权衡再三后所推崇的造型观念有关。“徐蒋体系”倡导写实水墨人物画,引进以生理解剖为依据的西画造型原则,要求人物造型贴近客观真实,符合科学比例,改变所谓“大头小身子、短腿长胳膊”等有违现实人物写照的现象。殊不知,传统的写意人物画立足于画家的心象而不是客观物象,强调主观意念和精神寄托,从不顾及人物造型是否切合解剖原理和科学比例,有着区别于西画的造型立场。用张洪的表述来说,画家的心象就是画家“心里的天”:“画,是心里的天,努力使这片天宽广,清澈,朗润,甚至能发出光亮,这应该是画家画画的意义所在。”经过西画与中国画的不同造型立场的比较,张洪选择了文化背景更加熟悉、更加亲切的后者,为我们打开了一幅活色生香、放浪形骸的人物长卷。
在张洪看来,造型立场的不同,直接制约着表现对象的截然不同。不像写实水墨画那样,传统的写意人物画向来不去描摹现实中的具体的、个别的人,排斥现实人物造像,缺少现实人物特征。写意人物的身份带有虚拟的性质,所要注重的是反映画中人物的伦常价值,展现画中人物的精神境界,并在他们身上链接画家的情感倾向,所以出现高士图、仕女图的分类。尤其是南宋以还,以梁楷《泼墨仙人图》为代表的大写意人物画重视神态,轻视形态,距离现实人物愈行愈远,把主观感受和笔墨韵味发挥的淋漓尽致。梁楷的《太白行吟图》异曲同工,虽然画题显示真有其人,画法上却没有拘泥于所画人物的五官形态、身材比例,只有寥寥数笔,表现出这位诗仙侧身仰面于苍天的风度神韵,可见才华横溢,狂放不羁,傲骨凛然,尽脱俗相,切合了“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的人生情趣。张洪笔下的高士图,很多作品画了一个人物,也有作品画了几个人物,但绝大多数人物的面貌、装束、服饰、身段、气质都很相似,即便像《怀素书蕉图》《司马迁造像》《庄周梦蝶图》这样有名有姓的真实历史人物,容颜和风度也是极为类似,与梁楷画出的李太白可谓一脉相承。这些高士或读书,或品茗,或听松,或抚琴,或踏歌,或行吟,一派心远地偏、共沐清风的悠暇景象,蕴含了文人骚客们淡泊名利、超凡脱俗的追求。再看张洪的仕女图,形象上多是樱桃小口、乌云高髻,姿态上多是与花相伴、顾影自怜,或赏梅,或寻笛,或扑扇,或怀春,似乎闲着无聊,心底却潜藏着挥之不去的对美的憧憬,就像那幅《玉楼灯影》的题记所说:你承担挣钱养家,我负责貌美如花。张洪所描绘的高士与仕女,虽然存在着年龄上的差异,但流露了如出一辙的内在气质;虽然都是闲逸的生活状态,但能看到丰富和复杂的内心世界。他们并不指向现实中具体的人,完全是张洪心象的投影,有如闲云野鹤般的往来于天地之间,那份从容淡定、我心笃持的浅斟低吟,正混合着千里白云和万壑松风而轰然回响。
造型立场的不同,不仅制约了表现对象的迥然有别,还制约了表现语言的大相径庭。写意人物画具有非现实特征,在表现语言的选择上注重“写”而不是“画”:前者意味着展现表现对象的气质和神髓,其中又浓郁地渗透了画家的主观感受;后者意味着力求客观、真实地再现所要表现的对象。所以,传统文人画家们总是痴迷于“笔墨”,把这种不曾主要服务于客观描摹自然物象,而紧密联系着他们的审美理想和人格境界的主观性、精神性绘画语言,当做写意人物的利器。至于现代写实水墨人物,试图借鉴西画的素描造型方法,同时保留传统的笔墨功夫,使两者有效地融合在一起,实践过程中却总是很难如愿以偿。如果只是用于客观描摹,如果只是突出材料特性,如果失去了随着画家心象而神遇迹化的生机趣味,传统意义上的写意笔墨便不复存在。比如前文提及的《泼墨仙人图》和《太白行吟图》,画面上的那些笔墨运行痕迹不能说与人物造型无关,但更重要的,显然是在表现画家笔下人物的精神风范,是在抒发画家的胸臆。到了张洪这里,所画人物不仅是非现实性的,而且极为概括和夸张,只有头部的简略描写和身体的率意涂抹,所以,用笔和用墨游离于客观描摹,超越于材料特性,得以自成形态。在用笔方面,张洪用于表现五官的笔线疏细灵动、方圆自如。各位高士的眼睛眯成一条短线或一个墨点,仿佛“冷眼看世界”,上嘴唇的胡须用稍重的点线画出,使得嘴部趋于横向延伸,仿佛“咧嘴对人生”,连同勾勒体态轮廓时放荡不羁的转折顿挫,成就了一副天马行空、遗世独立的清高做派。各位仕女眼鼻处的线条更为纤细,更为轻描淡写,眼睛虽然睁开一些,嘴也嘟起来了,依旧是云淡风轻、孤芳自赏的悠闲神情。在用墨方面,张洪特别擅长于墨韵的渲染和挥洒,往往横涂竖泼,激情奔放,如入无人之境,好似打翻了墨汁,而又浓淡变化有致,枯润浑然天成。在他的作品里,总有大片粗放、激扬的墨色,可以理解为人物活动的环境,也可以理解为人物性格的解说,还可以理解为人物内心世界的呈现,像是情感的宣泄,像是心灵的流淌,又像是无意识的涌动。不管怎样理解,这些墨色与画中的人物掩映成趣,融为一体,令人感到意味盎然。
面对张洪画作中的笔墨痕迹,我们看到了洒脱和狂放,领悟了逸笔草草、笔简意足的趣味,享受了痛快淋漓、去粘解缚的快感,感受到了写意笔墨的诱人魅力。然而,说到这里,或许还不能尽意,特别是在试图解读他的大片墨色时,我们可能会遇到一些障碍,可能会感到有些扑朔迷离和难以捉摸,也就是说,这些墨色能够给出多种指向的解读,以致可以说什么都不是,还可以说什么都是,即如《问道图》题跋中引用的清人恽向作画心得所言:“须知千树万树,无一笔是树;千山万山,无一笔是山;千笔万笔,无一笔是笔。有处恰是无,无处恰是有”,进而逼近了有无相生的禅意笔墨境界。从写意进入禅意,便是把笔简意足做到了极致,便是把传统笔墨语言推向了极端:既无拘无束,也自成方圆;既随心所欲,也直指本心。且看《梦里不知身是客》《林岳吟游》《淡月云去来》《沽酒一篱花》《山中甲子自春秋》《闲逢白云》《悠然得佳趣》《叶落秋景宽》等作品,张洪泼洒的一片片墨色变化无端,似乎毫无章法,读来兴味无穷。潘耀昌先生在《悠哉南园子》一文中分解过张洪的笔墨生成过程:说他先是敢于造险,那些随意的涂抹点染,让人感到画面上险象环生;随后善于脱险,能够通过不动声色的随机应对而化解险情,终于在古怪离奇中自出机杼,迭出新意。我总在琢磨,禅意笔墨的来无影,去无踪,不知说的是不是这种情形。张洪还有一幅题为《俯看流泉仰听风》的作品,构图特别安稳,画面正中的高士,端坐在高枝与青山流水之间,有如正在修行,有如入了禅定,有如舍去了所有的教条束缚,与自然造化进行无言的心灵交流,堪称禅意笔墨的最好注脚。
如前所述,张洪当初选择了传统写意人物,是因为从中感到了更加熟悉、更加亲切的文化背景。而今,张洪痴心不改,坚定地执着于这种画法,持续地推进着这种画法,更是基于认识上的升华。在他看来,中国画家参与世界范围内的视觉文化对话,能够拿出手的东西只有“得意忘形”的写意笔墨语言。所以,我们没有任何理由改造自己的母语,只能传承,只能完善,只能发扬光大,让高古情怀和千秋画意走进当代,走向未来。
2021年春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