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里,黄澄澄的稻谷早已进仓,广袤的田野灰扑扑的,只剩下鞋帮子那么高的稻茬。极目望去,零星有几家懒极了的,草垛还未担回家,在田里堆得高高的,真不知道冬天里他们家的鸡舍猪栏里要垫些什么。灌溉渠边的梧桐树也已经光秃秃的了,还余下那么几片叶子,蜷缩得如同婴儿握着的拳头,随着秋风在枝头晃荡几下,飘飘悠悠地缓缓落到渠里,随着流水打着璇儿漂走了。
村里灌溉渠边的黄土井,年代久远得连最长寿的老人也说不清它的古。井水的源头倒是有好几种说法,有说是从铜宝岩流过来的,有说从扶冲岩流过来的。总之,它都是从地底下经过层层渗透而来。井水冬暖夏凉,甘甜清澈,村里人都说这口井有灵气,喝了黄土井的水,能变聪明,变善良,变漂亮,村里世世代代传奇的美好的故事,随着老人那掉光了的牙在井边流传着。
井边有一棵老柏树,是村里百岁老人的爷爷童稚时所手植的,现今已亭亭如盖也。如今农闲季节,村里几个汉子三缺一,组不成牌局,便在老柏树下晃荡着,随口逗趣井边的两个小女孩。
“小草,你妈妈真是重男轻女。你看你哥哥都玩得无影无踪去了,你还在这里洗一家人的衣服,要是我早就不干了。呦呦,真是可怜啊!”说话的是最爱逗弄人的邹老伯,他见到小孩子总喜欢揪一把,小草和她的小伙伴们早就知道遇着他要绕路走。
小草头都没抬,村里人总爱用这种话逗她,越搭理他们越来劲。她将揉搓得满是白色泡沫的衣服“啪”的扔进专用于洗衣服的外井,身子向水里倾去,稚嫩的胳膊熟练地抓起衣服的两角上下甩动,水里的两弯羊角辫随着荡漾的衣服也变得支离破碎。
“谁说小草可怜了,劳动才是最光荣的。你们这些大人,一点好事都不知道做。你厉害你别干活呀,看你吃什么喝什么,饿死自己不要紧,还要害的婆娘孩子跟着一起受累,哼!”阿花蹲在一边双手捧脸等小草洗完衣服呢,听到这话“唰”地站起来,昂着头,横眉竖眼地为小伙伴争辩,那薄薄的两片嘴唇说话时一掀一掀的,双颊鼓鼓,煞是可爱。
小草抬起头,朝着阿花笑笑,她真羡慕阿花的嘴角伶俐。妈妈老骂她木,骂她三天放不出一个屁,为什么她就没能和阿花一样,生一张利嘴呢。不过想起阿花是在和大人顶嘴,小草又为她担忧起来,这可不是一个女孩子该有的名声,妈妈都说她泼辣。
“阿花,你嘴巴子这么厉害,看以后嫁不嫁的出去哦。反正以后有人来相你,看你爸妈给我多少好处封我的嘴,要不我是要去打卜(指男女相亲时,不相干的人去说某一方的坏话)的。”刘老三不说小草,逗起了阿花。
“哈哈,你家要养个老黄花女了,看你弟弟肯干么?”霖佗也跟着笑话阿花道。
“我嫁不嫁的出去管你们什么事,又没吃别个家的米。”阿花丢个白眼,重又蹲下,嘟着小嘴,继续百无聊赖地盯着小草洗衣服。
“汪—汪--”邹老伯他们见小草和阿花都不搭理,话题已经从小山村的寡妇聊到双峰村的鳏夫,阿花也随着小草洗完最后一件衣服,喜悦地站了起来,这时忽然传来几声虚弱的小狗呜咽。
循着狗叫声,邹老伯三人走到灌溉渠边,是一只趴在一把干稻草上的小狗,从渠道上游漂了下来。黄土井边有拱小桥,稻草把便被挡了下来。
“都说十月吃狗肉,冬里不用盖棉被,这是该的我们打牙祭的了。”刘老三舔了舔嘴唇,盯着渠中的小狗仿佛餐桌上的一盘菜。
“这狗应该是九队村的吧,就他们村的人最爱养狗。前两天还听到他们在田里骂人,哟,整整骂了一下午都没停歇的。好像是阿破那个鬼脑壳打了他们的狗。”邹老伯双手闲闲地抱着,眼珠子粘在小狗身上都没错开一下。
“这狗不敢打吧,还没咽气呢。”霖佗双臂环抱,随意踢起一颗石子踢到小狗头上,小狗轻微地动了动,他撇嘴道,“反正我是不敢打的。”
刘老三用手肘碰了碰邹老伯,又拉了拉霖佗,也不知道他们嘀咕了些什么,霖佗就离开了。正准备提衣服回家的小草看到刘老三向着她招手:“小草,过来一下,我和你说个话。”
小草挠挠头发,眉头皱了皱,想想自己今天衣服洗得不算慢,便走了过去。
“想吃肉麽,我告诉你,你把这狗打了,比你洗一年的衣服,你妈还要欢喜哩。”刘老三眼睛冒着精光,压低声音对着小草说道。
妈妈说刘老三不是什么好人,以前赌博偷东西五毒齐全的。小草抓抓脖子,留下几条红痕,该不该听他的呢。
小草正犹豫着,阿花也走过来了,她拍拍小草的胳膊,劝道:“真的,他没骗你,狗肉真的可好吃了,去年我堂哥打了只狗,给我家端了一碗,可好吃了。”阿花说完喉咙动了动,传来“咕噜”的咽口水的声音。
这时霖佗从身后匆匆赶来,递了个锄头给小草:“用这个锄头背,几下就能敲死了。”
霖佗经常帮小草家的忙,有时小草妈妈不耐烦打骂小草的时候,都是他来说几句公道话,把小草牵走,还会叫霖婶子翻开柜子,拿糖果出来给她吃。于是小草不再犹豫,接过霖佗手中的锄头,望向渠中的小狗。
那是村里最常见的黄毛狗,还不大,毛发短短的,头埋在稻草把里看不见,下身的毛因为沾了水结成一块一块的,像厨房里刚刷了锅的抹布。
“你过去,就用那个锄头背,用力点可能一下就敲死了。”邹老伯催促道。
随着小草一步一步走过去,刘老三他们又退回到柏树下,只抻着脖子盯着小草。
“她才几岁的小孩呀,能敲得死吗?”刘老三往渠道上游望望,有点不确定地问道。
“能,她可不是一般的小孩,你见过谁家七八岁的小孩能提两大桶猪食的。她家洗衣做饭,喂猪打狗都是她做的呢。”霖佗一点都不担心小草没力气,为她辩驳道。
“哦,也对。她家男孩子是个宝,女孩子就是根草。”刘老三点点头,又对着他们一直看着的小草喊道,“你回头看我们干嘛呀,快敲呀,待会儿人家找狗的来了,那还吃个屁的狗肉。”
小草连忙回过头,慌乱地扬起锄头朝着小狗的敲下去。小狗的头抬起来,愣愣地望着小草,那眼珠子就跟语文老师课上讲的一样,“跟黑葡萄似的”,亮晶晶的,黑黝黝的。
小狗对着小草呜咽几声,与她对视着,见她无动于衷,浮在水上的小腿往稻草上扒拉着,站不起身来,又挣扎几下,最终把眼皮子耷拉了下去。小草的手抖了抖,眼睛突然有点发涨,她低着头好一会儿,将差点喷薄而出的眼泪眨了回去,才转过头,哀求地对霖佗说道:“叔,我……我敲不死,我没……我手没力气。”
小草话还没说完,早在一边阿花便蹦跳着过去抢她手里的锄头:“我来,我来。”
邹老伯是阿花的表姑爷爷,他指着阿花骂道:“你个鬼崽崽,你不怕你妈骂,我还怕她骂的我三日不吃饭呢。一边去,你那点猫力气敲得死狗吗,就知道凑热闹。”
阿花疑惑地望了望邹老伯三人,又望了望小草,也不知道为什么小草可以打狗,她却不可以。不过她怕她妈妈,还是老老实实地站回到一边,只直愣愣地盯着小草手中的锄头,无声地催促着她。
“你家连鸡鸭都是你杀的,还怕这么只半死的狗呀。”刘老三一言戳破了小草的软弱,“你要是下不得手,就别看它,对着它用力敲几下就好了。”
小草回过头,深吸一口气,将锄头举得高高的,“啪”的一声,对着小狗的额头重重地敲了下去。她感到自己的头盖骨生疼生疼的,不去多想,两下、三下、四下……锄头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啪啪”敲击头骨的声音越来越密集,小草不再手抖,脸上甚至有了笑容。不知敲了多少下,小狗终于一动不动了。
小草转过身,一手扶着锄头,昂着头,抿着嘴,也不说话,只扬着眉直勾勾地看着刘老三。
刘老三站起身,踮起脚尖看了眼渠中的死狗,朝小草竖起大拇指:“厉害,连狗都能杀了,你家以后还有什么活是你不能干的。”
“刘老三,快去拿稻草。”霖佗也站起身来,兴奋地指挥着,“邹老伯,你架个灶,我去拿我家那口大锅来。”
“嗯嗯,你杀过猪的,待会儿狗就归你宰了。”邹老伯嘿嘿一笑,“把狗炖熟了,我们三家一家剁一腿,小草和阿花分一腿。剩下的狗头肉就现炒了,今天中午打牙祭。原来我家那没喝完的杨梅酒在这等着呢,哈哈。”
小草看他们忙得热火朝天的,望了望守着小狗挪不动脚的阿花,默默地提着衣服回去了。
晾好衣服,又将碗洗了,地扫了,晚上的猪食也在煮着了。小草搬个小板凳,用手支着脑袋,坐在屋门口,眼巴巴地望着走过来的行人,得等妈妈回来说她可以去玩了,她才能出去。
一个,两个,三个……已经走过去十五个人了,妈妈还没回来。小草有点犹豫,要不要直接就出去玩呢,她好想和阿花一起去看炖狗肉啊,但待会儿妈妈回来没看到人,她会不会又挨骂呀。
“咳。”是妈妈的咳嗽声,小草惊喜地站起身,抻着脖子望着咳嗽的方向。熟悉的身影从村里小路的拐弯处走出来,手里还端着一个碗,是妈妈呢。
“你真是木,明明是你打的狗,也不知道在那守着,凭什么你出了大力气才给我们半腿呀。”小草妈妈将碗递给走过来的小草,重重地点了点她的头,“要不是我听到了,去跟他们说,哪里拿得回这一大碗肉,早被他们分了。”
小草一手端着碗,一手牵着妈妈的衣袖,只是仰头望着妈妈傻笑。
“要不是你打了狗,他们敢打吗,还不被九队的人骂个三天三夜。就你是小孩子,打了狗人家不好说什么,到头来还想只给我们半腿后,想得倒是美呢……”妈妈一边唠叨,一边往屋里走去。
小草将狗肉收进橱柜里,倒了一碗茶,给倚坐在凳子上的妈妈端过去。小草妈妈接过水,“咕咚咕咚”一口气全喝下去,放下茶碗,提眉看了小草一眼:“霖佗他们还叫你中午去吃狗头肉呢,你这么呆头呆脑的,没有我们大人在,肯定不敢去的。我就叫你哥哥去吃吧,你吃什么吃。”
说完,小草妈妈站起身来,家里四处检查了检查,对小草点点头:“嗯,可以出去玩了,记住,不要玩太疯了。”说完,小草妈妈提脚往外走去,招朋引伴地要去搓麻将了。
小草听到妈妈的脚步声走远了,蹑手蹑脚地走进橱柜,不放心地往屋外看了看后,轻手轻脚地打开橱柜门,又四处望了望,快速地伸手捡起一小块狗肉,塞进嘴里。“啪”地将橱柜门关上,走到门后边,眼睛骨碌碌地看着从门缝处盯着外面的动静,捂着嘴细细地咀嚼着,真的很好吃呢,小草幸福地眯了眯眼。
嘴里的狗肉嚼得都没味道了,小草不甘心地将它们咽下去了,她从门后走出来贪婪地望了望紧闭着的橱柜门,最终还是狠狠心转过了脸。小草将手往身上随意一抹,刚换的衣服上留下一道油晃晃的污渍,她一蹦一跳地往阿花家跑去,如一只快乐的小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