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我与阿姐一起吃火锅。
蒸腾的白雾在玻璃灯罩上凝结成水滴,偶尔滴在阿姐面前的油碟上,我起身去擦,并说,“在老家总是吃饭前放鞭炮,也不知道宁波的习惯。”
阿姐捞了许久,捞起一颗鱼丸,放在嘴边吹了几下,说,“老家也是吃完饭放鞭炮吧。”
“是饭前,我记得的。”
阿姐摇摇头,小心地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问,“春晚是几点?”
八点,我看看手机,还要两个小时。
我与阿姐仿佛初次见面相亲的男女,一时没了话题,埋头吃菜。
她突然又说,“老太婆死了,他们没让你回去?”
“表哥叫我了,我没回他。”
“你在宁波这么久都没想过找你,现在找你是为什么?”
我去将煤气灶上热好的米酒捞出来,递给阿姐。“我不知道,也没回他。”
“小陈姐今年没要你去她家过年?”,我反问她。阿姐照样摇摇头。“你有时候要去的,人家邀请你那么多次了。”
阿姐说,“过年去人家家里,总归不好,我也不自在。”
昨天我问她,是要出去吃,还是在家里吃顿火锅,她回我,在你家里吃吧,弄点粉条、白菜。我心里想去外面吃,觉得家里弄得烟雾缭绕,也吃不舒爽。
罢了,眼前阿姐吃得挺高兴,时而聊些前些日子装修的事情,时而聊起儿时过年的场景。我听不出新东西,有些神思飘游。
关于儿时的记忆,我们总有差别。我离家六年,阿姐比我更久,但儿时的事情她总认为自己记得真切。
窗外呲呲的烟花声不像在远处,把我们吸引了过去。
我们趴在阳台上,看旁边二楼露台上的几个小孩子在放烟花——那种细细长长的烟花。
“那叫金箍棒”,我抿一口啤酒,“小时候我玩过,手拿着尾巴那儿,到最后烫的不行。”
后来,他们又点了几个四处旋转的烟花,嗨呀,飞得不高的烟花,看起来根本不像烟花,几道光稀稀落落的,倒像是电焊工手里冒着白光的焊条被着了色。阿姐望着他们说,“好像是吃饭之前放鞭炮,不过没有这样花哨的烟花。”
家里过除夕,要从中午十二点开始做菜。照例是先肉菜再做蔬菜,下午三点左右,一大块五花肉蒸好出锅,我和阿姐要拿去山上的龙王庙供一下——大概是让龙王娘娘先吃。管龙王庙的是一个体型壮硕的老奶奶,我和阿姐背地里总叫她“三百斤”——我从没见过三百斤的人,就是长大以后依然没有。阿妈说她将山下的房子让给儿子媳妇,自己在龙王庙边搭了间瓦片房。有一回我想去讨几片番薯糕吃,瞧见她屋里十分热闹,大概是他儿子孙子媳妇了。阿妈问我,以后你娶了媳妇会让阿妈去住这里吗?我摇摇头。“三百斤”奶奶帮我们把肉放在供桌上,告诉龙王娘娘山脚王家拿肉来孝敬啦,保佑全家安康、子女聪慧之类的。阿姐懂事极了,将一小块蒸好的猪头肉给她——自然是阿妈事先交代的。
供完肉回来,我们就帮着包汤圆。阿妈做菜难吃,肉烧得柴,菜炒得过火候,唯独炸带鱼、小黄鱼还有虾片,这些油炸的东西不易做坏,我也最喜欢。所以阿妈总会炸上两份,我先吃了一份小的,一边抓着吃,一边包汤圆,弄的面团油腻腻,总被阿姐打。等到下午四点,所有的菜备齐,阿妈摆下几个酒杯,倒上黄酒,给几位先人。在桌上摆下红烛香火,将写有经文的黄纸放在搪瓷盆子里烧,然后嘴里咕咕哝哝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让我和阿姐一起跪下来拜。我对这一节总是极为虔诚,希望远去的先人能够保佑家里发财、保佑阿妈长命百岁。那时候我自觉年纪小,从未为自己求些什么,也是因为觉得那时候的自己拥有一切。黄纸在搪瓷盆里烧,冷风吹过,将纸灰扬起些许,都落在桌上的菜盘里。过一些时候,把酒盅里的酒倒回酒壶去,再给每个先人盛饭。
然后我被告知可以去点炮了。于是我兴冲冲地去灶膛点上一根线香,屁颠屁颠地去点鞭炮。都说能不能独立点鞭炮是一个男人成熟的标志,那我简直早熟的可怕。家里一般买上几个礼炮和一串长鞭炮,除夕那天只放一半,留下一半年初一去上坟时用。鞭炮一响,代表这一家做好年夜饭了,各路神仙可以来吃了。
一般四点半,我们家就开始吃饭。有时候四个人吃,有时候三个人吃,也有时候五个人——那个不受欢迎的奶奶,偶尔也被阿爹接过来。我和阿姐都不大会叫人,但私底下阿姐叫她老太婆,我仍是称她奶奶。讨人厌奶奶,容光焕发,步子轻盈,喜欢吃肉。她活的长久,去年中秋才过世,大概九十岁。小时候我稍稍有点怕她,因她总是眯着眼打量我。阿妈老是说老太婆心肠狠毒,我倒不觉得,只是发现阿爹这一家人没什么感情,既没有亲亲抱抱,也没有眼泪,和电视上完全不同,甚至我从没从讨人厌奶奶手里拿过红包——没有给过红包,说明她是真的不爱我。奶奶喜欢喝酒、抽烟,阿妈说,喝酒抽烟的女人都是坏人,这点我倒是明白,电视剧里的反派着一身旗袍,总喜欢要人给点点烟,一口软语,先生,借个火好伐。奶奶喜欢白酒,喝过酒,脸上的皱纹也有了光泽,看着像紫色的洋葱皮。她和阿爹聊天,偶尔问我问题,大抵都是学习如何,其实我懂的,她连我上几门课都不明白,但我年年考第一,她总记得。有一次她得知我考第一,开始在口袋里摸索,我天真以为她掏口袋要掏出红包来,心里已经做好了拒绝的准备——阿妈告诫我要和她冷淡,她却掏出一包飞马牌香烟,一块五一包。儿时我和阿姐在有奶奶的饭桌上都没有情绪,期待呀兴奋呀都没有。阿妈对奶奶恨之入骨,阿爹心里明白,却总喜欢向着奶奶。有奶奶参与的团圆饭,人是最多的,但话是最少的。
前年我回岛上,这位奶奶已经有点痴呆,独自一人住在当年我们的老屋。因她上了年纪,腿脚不便,便住在那时我们一起吃年夜饭的餐厅,用帘子隔开,后头睡觉,前面吃饭。
我看到奶奶,她并没有什么变化,或许头发更白了、皱纹更深了,但在我的印象里,她就是那个样子——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哆哆嗦嗦,脸上挂着笑。她肯定也忘了当年抓得我满脸是血,咒我断子绝孙的事情。她一定忘了更多事情,于她一生而言,这样也很好。阿爹训她大小便不干净,弄得房间臭气烘烘,她也不说话,一直笑眯眯地打量我。到那个年纪,是不是什么都感受不到了呢。一想到这里,我不禁想上前去抱抱她。这个年纪轻轻就失了丈夫,拉扯了三个儿子,大儿子海难死去,小儿子对她恨之入骨,只有二儿子对她时好时坏的女人。
老屋远在岛上的深处,很高。现在它失去了人气,在岛上的山风雨露侵蚀之下,也像奶奶一样老去,散发出一种腐朽的气息。阿爹在海边买了房子,好照顾他的渔家乐生意。我给她照了相片,那次回去我照了不少照片,冬天的海除了萧索是没有任何别的样子的,岛上的人家,零零散散——失去了年轻人的小镇和我我那风烛残年的奶奶一样,没有色彩。
这幢两层高的小洋楼,贴着没什么审美品味的黑白相间的马赛克,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当年我觉得这所房子太大了,某些房间充满神秘感,阴森可怖。因为傍山而建,被密密麻麻的芦苇簇拥着,屋后的墙面因为山火熏得黑灰白相间,几个房间的玻璃因为台风和山风的双重摧残基本都是贴着补丁。那会儿我蜗居在二楼的小阁楼,觉得有了一方天地,看书,做手工,写作业。院子里我儿时精心养护的几棵桃树、文旦树、杨梅树,竟还没有死去,而且都比我高多了,小时候我无数次梦到他们长高长大,最重要的是,结满了沉甸甸的果子。现在冬天到了,文旦树上的果子没有人来摘,它们挂过了四季——要是我还是小孩,这些果子肯定教我摘了去。现在它们挂在那儿,连呼呼的北风也吹不动,仿佛是武侠故事里那些真正厉害的角色,是华山论剑的华山,是日月神教的黑木崖,总之充满了时间恒久的智慧。二楼的几个房间因没人居住,还保持着原先的样子,几件暗红色橱柜,一台长虹彩电,一张大床。旁边几个纸箱里,都是我的书,最上面是一本我当时极为喜欢的《马丁伊登》,看完热泪盈眶,信仰与爱情,多么辽远的主题。阿爹在我身边,不知道我流露出的落寞情绪是为什么,露出迷惑的表情。他心思粗糙,年轻时充满戾气,年老自然而然地成了倔老头,喜欢看家庭剧,我和他说话不能用成语,我说成语,他就说,你们读书人。而我已经说不好家乡话,尽量就不说话。我猜他觉得所有的往事一如电视剧,所有阵痛只持续到大结局,心里想着我算是浪子回头。
中秋节,奶奶在老屋里死去,关于老屋的故事马上要结束了。我将这事告诉给阿姐,阿姐只是淡淡地说,我还以为她要长命百岁呢。是啊,当时我们的外公外婆都死了,爷爷也死了,“作恶多端”的奶奶却十分健康——阿妈的原话,每天吃些豆腐乳、炝蟹糊、臭冬瓜的奶奶却活过了七十八十乃至九十。阿妈常说,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我小时候细细琢磨过,并参透了:好人因多操闲心而短命,而坏人因没心没肺长命。所以不要操心也成了我的座右铭。用现在流行一点的说法,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那些年阿姐不懂这个道理,在快三十岁的时候整夜睡不着。我觉得这股焦虑可以理解,但我没什么劝解人的天分,但“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之类的又不能对她说——那是骗人的嘛。我便说你还很年轻,结婚还会离婚,没什么意思,你出去走走,找点事情做,后来她便缓过来了,非得要我跟她一起周末爬山。
现在奶奶死了,我们都没有去看她。人死如灯灭,也不会有人记得长长久久,这一切莫不也是最好的安排?
电视上的春晚总算开始。我和阿姐说,全国在八点还在吃年夜饭的只怕不多啊,阿姐说,大概北方很多,我表示认可。
我给阿姐倒了杯热水,又给她剥了个橘子。“要吃糖不”,她摆摆手。我说我买了柿饼,她点点头,像个哲学家一样说道,“现在不像小时候,想吃的平时就买了吃,到后来也没有什么是一吃就很高兴,足以支撑起整个晚上的兴奋。”
儿时我们吃完年夜饭,也不会举家去玩,当然也是没处玩。大家早早的吃完年夜饭,要么聚在一起搓麻将、打牌,要么就去镇里头唱歌,而对于那时的我来说,都有点早。阿妈和我们一起看会电视,吃些饭桌上没吃完的五香牛肉、炸带鱼——我是真喜欢炸带鱼,心里存着“长大了要一年四季顿顿吃炸带鱼”的愿望。阿爹则下山去和朋友再喝,我们不到八点就去睡觉,连春晚也等不到。
九点了,我送阿姐出门去公交站。房子在小区深处,一路上只有星星点点的几家灯火,“我就说你们这是外来务工小区不是,过年都没人“”,阿姐一边走,一起数落我,“当时买房你都不告诉我,太草率了。”我不置可否,在外面疾走的老爷爷老奶奶的确不见了,还有那些吃过晚饭抱着孩子的妇女。看样子是除夕抽干了小区的活力,他们带着各自的活力去到了别处。走在小区细细长长的小道上,阿姐说,过完年我去找工作,考个营养师的执照。走到小区东门,看见门卫室亮着灯,两个脑袋凑在电视机前看春晚,我与他们用宁波话打招呼,过年好。
夜里十一点多,鞭炮声越来越大,此起彼伏,电视上春晚接近尾声,我给阿姐说,新年有什么心愿啊,我给你完成。
想起在岛上仅有一次的除夕守岁。那一年,我已经是个高中生了,年纪大到没有宵禁。我和几个朋友约去镇上的佛寺,那寺庙也在山上——为什么所有的寺庙都在山上呢?我们在夜里11点坐上去山上拜菩萨的中巴车,兜里是各自从家里带来的零食。中巴不断接上和我们一样目的的人,或老或少,然后沿着曲折的盘上公路不紧不慢的向上摸索、爬升。我打开车窗,夜凉如水,没有月亮,寒星几点。整条盘山公路上安静又热闹,在山下五彩斑斓的灯火映衬下,坐在中巴车上的我成了乔邦尼,这个阒然无声的、充满新鲜感的旅程便是我的银河铁道之夜。我在故乡感受到无数大自然的美好,每每想起那样无忧无虑的夜晚,便怅然若失,在我们拥有这些时,即便有那样的感受力,却没有办法将之留存。中巴车到了山门,我们便三三两两地登阶而上,由远及近,看到寺庙的香火,听到僧人的诵经声。同行的女同学从背包里拿出佛香发于我们,每人都分了一大把,让我们好随处拜拜——因为祈福的人多,整个寺庙有好几处可供参拜上香。我也不知该向那位神仙,求何事顺遂,便跟着我那颇懂个中礼法的女同学走,一路上遇到好些同学。这样漫无目的地跟着,突然钟声大作,我们才知道到了十二点,彼此相视一笑,合掌许愿。此时山风裹挟着香气,让空气变得柔和,令我忘却了这个冬夜的寒冷。我想起那远在对岸的老屋——那时它便已经缺了人,开始了不可逆的衰老,从此不再让我眷恋了。而那会儿各自许了什么愿望,怕是我那最虔诚的女同学也记不得了,倒是这孤山古寺,总是无意出现在我关于小岛的梦里,挥之不去。
那天过了十二点,阿姐依然没回我,我想她应该是睡了吧。而我因为感念老屋的除夕,变得睡不太着了。
——王草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