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颗牙(二)

假如时光可以回溯到一九九九的夏天,一切都会不同。那时候,她是个顶聪明又漂亮的小姑娘,而我还是个完全不懂得爱情究竟是什么狗屁的无知少年,成天盯着她完美的后脑勺发呆,并且天真地想:努力吧,加油吧,没准她就会爱上我。可是应当怎样去努力呢?我毫无把握。于是我又时常反问自己:眼下有那么那么多男孩子,她凭什么就会爱上我呢?从概率学上看,这简直就是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可概率学偏偏害怕碰巧二字。碰巧老师调整座位,让她先坐到我前方,在我踢了她一个月的凳子之后,又碰巧让她成为我的同桌。一来而去,我俩顺理成章地相知相熟。不得不说,我真是个幸运的倒霉鬼。如同那些初来乍到的游客,被赌场放水先赢上两把,就以为自己无往不利了,浑然不觉自己口袋里的闲钱马上就要被掏干净,更别说有可能将要付出更为惨痛的代价。我们每天有说不完的话,以至于让旁边备受冷落的同学生厌——尤其是在我讲了一个笑话,她把嘴里的水全喷到了另一边同桌的身上时。我错误地认为我们是那么心有灵犀,喜欢同样的书籍,临摹同一幅绘画。我们以看表上的时间或者看手指上的绒毛为借口,相互装做不经意间握住对方的手腕,久久不肯松开。然而这一切全都是似是而非的错觉。表白的那天,她只对我说了三个字:我知道,从此划定我俩之间的距离。之后有一天,她把我的日记本从三楼教室扔出去,我的日记本在离开窗口的一刹那,变成一只灰溜溜的野鸡,扑棱着墨绿色的封皮飞走了。当我跑到楼下,还在杂草丛生的花坛里苦苦寻觅它的时候,一滴雨水滴在我头上。我抬头看见了她婆娑的泪眼,豆大的泪珠又往下滴了几滴,砸在棕榈树叶上噼啪作响。她见到我抬头看,又把头额缩回去了。这时我看到了我的日记本,在灰白的天空中几乎缩成一个小点。如果不是它后面拖着长长的尾迹,我肯定发现不了它。它一边飞远,赌气地将我曾写下的所有文字簌簌地抖落。那些文字有的用的是蓝黑墨水,有的用的是炭黑,但无一例外地潦草、轻盈,除了鲜嫩多汁的时光之外没有任何分量,只能像煤烟一样浮在空中。我无奈地目送日记本飞远,又看着那尾迹逐渐膨胀、变浅,最后完全消失不见。此刻我全然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扔我的日记本,也不知道我的日记本怀着一种什么心绪,竟要与我诀别。对于前者我至今未能理解;对于后者,只有当未来的有一天,我发觉自己像一颗孤零零的彗星划过渺茫的太空,纷纷扰扰的世界在我脚下小的像一坨鼻屎的时候才能隐隐约约有所体会。我望得眼睛酸胀,这才怅然地回到教室。她俯在桌子上哭了一阵,仿佛她才是最大的受害者而不是我。我呆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句劝慰的话都说不出来。她哭好之后,对我说:你这个人以后要么是个诗人,要么是个疯子,要么两者都是。犹如一条指控,对此我依旧保持了沉默,因而没能作出一条与之相对应的预测:你这个姑娘以后要么痴肥,要么庸俗,要么两者都是。

而我最终没能成为诗人,说明我多少有些疯里疯气,假如她预测得不错的话。大概正是因为这一点,现在她多半是憎恶我的,但是我对此毫不在意。假如我变成一个诗人,她说不定会更加憎恶我。中学毕业之后,我们去了不同的大学,于是我就把原本应该浪费到打油诗上面的过剩精力花在写情书上面。我在吃饭和上厕所的时候(当然,还有被我下铺的哥们打游戏的键盘声吵得失眠的时候)打了九百零五篇腹稿;我在上晚自习的时候用鬼都不认识的潦草字迹写了八十九封草稿,然后将它们塞进宿舍的抽屉里;用我下铺的Zippo打火机烧掉了其中八十一封,还有一封被他情急之下用作厕纸。那天他吃了地沟油烹饪的不新鲜的来自污染水体的鱼头,却忘了用一瓶假冒北京二锅头来给肠胃杀菌,于是拉完了整个宿舍的厕纸。最后我整理剩下的七篇草稿,誊写在有我们学校抬头的信纸上。被我从宿舍对面的小卖部买回之前,它们长期埋藏在球鞋、暖瓶和回收塑料和废铜烂铁制成的电风扇下面。它们表面泛着不均匀的黄,中间有水渍,周围有蛀洞。从这一点来说,比起写情书,它们更适合伪造古老的文书或手稿。纸张内的某些物质被氧化分解,因而带有陈腐的酸性,我的蓝黑墨水刚写在上面就开始褪色,变成了莲心一般的黄绿色。过时的文字写在过时的信纸上,寄给一个过时的人,因此完全丧失了时序,让我的情书变得像现在这篇文章一样颠三倒四。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写下这篇文章的同时,我还在犯着同样的错误。我不应该追寻过去,更不应该追寻追寻过去的过去。过去失去的业已失去,现在失去的来不及挽回,未来我还将不断失去,直到一无所有。只有想不开的人才喜欢旧事重提,所谓怀旧就是吃下过了保质期的垃圾食品。不过别担心,这坏毛病同样也只是出于一种难以刹车的惯性,带来的后果也不会比呕吐和拉肚子更糟糕。而且有坏毛病又怎样呢?反正也不会改变最终的命运。看了上面的话,你肯定会认为我的情书糟糕透顶,而事实恰恰相反,如果你有幸能够摒除纸张和字迹带来的干扰,就会发现它们具备优秀情书所需要的所有优点。为了缓解读者不耐烦的情绪,我特地将十来页也写不完的内容浓缩到一张纸上。要知道,这项工作尤为不易。那些絮絮叨叨的感情是连贯的,绵密的,很难将它们拆分或者压缩。不过最终的成果还算令人满意,毕竟经过无情的淘汰,我最终只寄出了仅仅七封信(收到回信的只有两封)。哪怕在我最终明白感情是十足廉价甚至一文不值的东西之后,它们也因为满怀坦承和真挚仍然显得弥足珍贵。

桂花树环绕的山坳里有一间人迹罕至的教室,那里闹鬼,血红色的地板也没能驱走邪气,不过我发现,现比较其他地方而言,这里在炎炎夏日里要凉快许多。我因为炎热和失眠喝下过多的浓茶,它们浸泡着满腹的草稿,让后者膨胀发酵,令我我反胃不已,差点吐在布满涂鸦和蝙蝠粪上课桌上。那些蝙蝠在白天的时候就倒挂在每一盏荧光灯和吊扇上睡觉。除了偶尔抛下一坨屎,几乎一动不动,所以通常也就相安无事。直到有一天,一个新生误闯这里,打开了吊扇的开关。伴随着克服启动转矩的嗡嗡声,数千只蝙蝠被迫从昏昏沉沉的睡梦中醒来,不耐烦地哼哼唧唧,互相发泄着起床气。叶片越转越快,机灵点的蝙蝠全都一哄而散,而少数笨拙的或者睡的太沉则当即被搅成碎片,腥臭的血肉被甩得到处都是。从此以后,这里再无人拜访,彻底沦为一个阴暗潮湿的小作坊,我像一个古怪的匠人,在这里闭门造车,鼓捣情书。这些情书毫无疑问,凝聚了丧失的过去,无处抒发的荷尔蒙和过剩的情感,长期处于半梦半醒之间的梦呓,睡梦被打断时诅咒和鲜血,夏日时依旧让人寒毛倒竖的阴魂。这些东西透过泛黄的虫蛀的信纸,在满是涂鸦和考试答案的课桌上留下深深的印记。因此,这些情书无疑是能打动人心的,以致让它的读者再也无法找出恰当的词句去回复我,最后干脆对我彻底不理不睬,以免流露出读到情书后心中的那些耸动。那是一项一旦学会,终身不忘的技艺,时至今天,我可以写出十流的诗歌,八流的小说,却可以写出一流的情书。正如毛孔张开的时候容易受凉,我像一条吐丝的蚕一样吐出内心的情感,与此同时,闹鬼的教室彻底侵蚀了我的灵魂,无法消释的寒冷渗透到我骨子里和内脏里,从此我像一个失魂落魄的野鬼,时刻渴望温暖的触碰,不断地从肉体上汲取热量,可内心的坚冰从来就没有化开过。

在某种程度上,我早已明白关于世界运行的一些真理,并且逆来顺受。情书并不是为了挽回什么或者改变什么,只是因为惯性,或者说黏性,稍后我将谈到这个问题。总而言之,我将自己腾空,让新的东西进入,以便更加坦然的面对这个世界。在我被自己打倒的时候,我像死狗一样趴在烫的可以烙饼的地面上,抬头看到世界像巨大的兀鹰一样,稳固地盘旋在我头顶,嗅探着死亡的气息,随时准备将我撕成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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