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东扯证结婚了,婚礼在下个月。
妈妈说:“你去吧,你是姐姐呐!”
我说我不去,这些年都没联络了。说完后便是沉默。
东是我的堂弟,比我小半岁,我们生活在一个大家庭,在许多老照片里,我们穿一样的衣服、一样的裤子。有一件大红色的棉衣,我们都非常喜欢,因为可以把帽子戴到头上扮大公鸡,两只大公鸡“喔喔喔”。
小时候家里大人都喜欢我,东妈妈,也就是我姑姑,就让东爸爸每天把我也接回到他们家去吃饭、去玩,那时候我们都念幼儿园小班。那时候我们坐得最多的车是别的小朋友都一定不会有的:消防车,因为东爸爸是我们那儿消防大队的队长。很多时候我们就挤在一张小床上睡觉,等屋里安静下来了,东就在我耳朵边用气声说:“姐姐,你想不想吃牛肉干?”“姐姐,我们去偷一块饼干来吃吧?”……我是没有东那么谗的,往往还不等我回答,他就掀开被子偷零食去了。而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不能得逞的,总是刚刚把铁罐子抱到手里,姑姑就如天兵一样降到跟前拉亮了灯,虎视耽耽地瞪着东。“哎呀!”“快!”东会在姑姑采取下一步行动之前如飞箭般钻进被子里,我也就非常熟练地跟他配合,把被子的每个角都压得严严实实的,这招我们可是专家,只要把我们小小的头、胳膊、手、屁股、腿、脚全都用上,保管把我们自己包裹得比粽子还紧。在密不透气的被窝里我们嘻嘻地笑:打不到我们!打不到我们……
有一天家长和老师不让我们念一个班了,说姐姐应该念中班,那个早上的情景就那样清清楚楚地刻在我的脑袋里:上课铃响了好久,东还在小班的门口死命地哭:“我要跟姐姐一个班~!!!”一边哭一边死命地挣扎,因为老师拽着他,不让他往我这边跑。而我站在中班门口泪眼朦胧地望着他,在心里恨拽着我的老师:为啥不让弟弟跟我一个班?为啥不让我过去安慰他……
那样的呼天抢地过了,我们下了课放了学还是可以一起捉迷藏、玩水枪、捉弄比我们小三岁的弟弟,回到消防大队玩我们最爱的玩的游戏:消防大队的训练大楼两侧分别有一根钢管子从楼顶垂下来,是消防队员练习用的,我们就一人霸占一根,在空中荡来荡去。我当然是有些害怕的,东就先站在我旁边保护我,等我抓稳了、荡起来了就赶紧跑到另一边去一边荡一边喊着:“飞起来了!飞起来了!”我们的目标是象电视里的空中飞人一样把两根管子荡到中间,彼此跳到对方的管子上去,只是这个目标到现在还没有实现……荡累了我们就一人抱个篮球,在球场边上选个视野最佳的位置,小屁股坐在篮球上看消防队员打球,嘴里嚼着最流行的“大大”泡泡糖。我们俩可是奢侈的主,甜味嚼完了就吐掉换一粒,因为口袋里多着呢,都是那些“兵兵儿”(这些消防队员都是东爸爸的“兵”,我们就顺理成章地把他们收为我们的“兵兵儿”了)买来“贿赂”我们的……
放假的时候我们就背上小水壶、带上牛肉干爬到消防大队后面的山上去比赛翻跟头,站在山头上蹦跳着向家的方向叫着,总以为窗口里面的大人看得见我们。有一次遇见个“兵兵儿”,下山的时候他要帮我们背水壶,背就背呗,当然该你背,你是我们的兵兵儿嘛!哪知没走两步消防警报响了,那个兵把头往崖外一伸,双手一挥,嗖地一声就往山下飞奔而去,我们的水壶也就随着他的挥手掉到崖下去了。“我们的水壶!”东牵着我也开始往山下飞奔……奔到一个拐角处我们停住了,那个兵正懊恼地盯着消防大队的操场发呆呢。水壶!我们的水壶在他手上!一把抢过来。也奇怪,小小的两个人就随着那个懊恼的眼神,望着远处发起呆来……
中班、大班、小学,寒暑假,我们都吃在一起、住在一起。如果大人不带我们出去玩,我们就自己找乐子,常常闯了祸回家免不了挨一顿打。东爸爸比我爸爸还要严厉,有时候会罚他站在墙边用皮带打他……而每次闯了大祸往家走,越走越近越紧张,东就会拉拉我的手:“姐姐,等会儿回去,就说是我带你去的,你啥都不说。”看着他,眼神里是小小男子汉的勇敢。现在想起来,原来射手座的男生从小就是敢担当的……不知在哪个暑假的一天,我们照例霸占他家的大床睡觉,打闹够了安静下来老半天还没有睡着,我翻身,他问我怎么了,我说蚊子咬,他拿花露水给我,原来他也没睡着,似乎我们都嫌床不够大,尽管我们之间空了可以再睡两个小朋友的距离……也许,童年,就是在那样的时刻被我们走过了……
后来,东爸爸调到公安局的某天因公殉职离开了我们,我们看着姑姑只是哭只是哭不吃饭也不睡觉,我们不懂安慰,当然我更不懂他也是需要安慰的……姑姑一个人管教他,就只是一味地“不准……不准……不准……”极端的禁锢带来的是叛逆,后来东变了,变成了“坏孩子”,跟一些混混混在一起,开始抽烟、打架。然而无论面对谁,他都是很骄傲地跟别人介绍:“我姐姐,这次又考了100分!”而我,也因了这个弟弟,在心里知道不用怕任何人欺负。
再后来,东就变得越发让家人担心起来,姑姑就把他送到甘肃去当兵,为的是用几年时间让他远离以前的那些“朋友”。在一个阴天的下午,我收到一封来自北方的信,其时已是冬天,我是个怕冷的人,不敢想象在冰天雪地里出操训练是怎样的情景。而信里的那些困惑、无奈,让我第一次感到东不为人知的脆弱的一面。东在信中说:“有时候我一个人想起小时候,就想哭……弟弟比你出生社会早,姐姐你一定要……”我看到这里放声大哭,提笔回信,用同样不成熟的心去鼓励他,只感到笔尖跟信纸相触的那一刻,我们的心比任何时候都近……
东当兵回来了,我也念大学了,过年回家,我们笑着直呼对方的名字,“姐姐”、“弟弟”的称呼很少出现在我们的对话里,而事实上我们也没有什么对话了。消遣的时候,他招呼我坐他旁边看他打麻将,对于这个我不感兴趣的游戏,我只是在一边默默坐着。他回过头,用手指碰碰我呆呆的脸,吐一口烟在我脸上,笑。我也只是淡淡地笑笑,走开去上网看电影……
工作后的第二年,那个夏天,爸爸离开了我们,东当然来了,陪着守夜、陪着做事、陪着送行,我们也没有多的话,也许,他也不懂该如何安慰我……在那以后,种种原因,我跟姑姑家的来往就越来越少了,因为很少回老家,因为很少聚会,因为……其实并不因为什么,生活在各自的生活里,我们已经好几年不联络不见面了。
听说,东结婚了,婚礼在下个月。
妈妈说:“你去吧,你是姐姐呐!”
而我对新娘一无所知……好吧,去见一面!去祝福他们,祝福那素未谋面的新娘和那熟悉又陌生的新郎,我的弟弟……
为什么,有些人、有些感情,到了某一天只能存活在照片里、记忆中?即使是有血缘关系也是如此?两个人,通过“听说”来了解到对方的近况……即使是有血缘的也是如此啊!两个人,通过“听说”来了解对方……
看到这张照片,心里堵堵的……巧了,我们穿着同样的运动衫啊!
这张照片里,后面的房子就是消防大队的训练大楼。看见那根钢管子了吗?就在第左边第一个窗户那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