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屋岭”水彩写生随笔
文/黄永生
二十年前我带学生去长汀写生,认识一位能把画全部卖出去的画师林强辉,当时“丁屋岭”尚未开发。他现在是“丁屋岭”的寨主,当年干练质朴的小伙子已成长为深沉厚实的文化人。“丁屋岭”的夜晚气温很低,他把画家们引到工作室,木头结构的老宅墙壁上挂多幅绘画作品,经过一整天的写生,仰视挂得太高的油画作品,似有缓解颈椎脖子麻木的功效,大块木板桌上摆满水果与茶,他打开电视屏幕,播放成龙演唱〔青石板〕的歌曲,充满活力的客家靓仔少女跳起欢乐的舞蹈,歌声与舞蹈把我们带入客家风俗世界中。
长汀是充满故事的地方,红旗越过汀江,直指龙岩上杭。客家人在这片热土上繁衍发展,客家酒酿催发人与人之间的情谊。现在客家人改变把客人灌醉的习俗,酒酿依然散发特有品性的魅力。林强辉不再作画,他把精力转向开发“丁屋岭”。“丁屋岭”离县城二十多公里,轿车绕过许多弯道,人烟稀少,万壑俊俏,阳光下的村落显得万籁俱静。郁郁葱葱的树木与山坡红土形成色彩鲜明对比,老宅的瓦片显得破旧沉闷,午后暖阳亦无法激发其活力,我喜欢老宅土墙的斑驳痕迹,经过多少沧桑岁月,土墙色彩好像是壮年男人身上透出的深沉力量,稳重,厚实,浑厚的沧桑感流露岁月的痕迹,可从中翻阅丰富的故事。尽管土墙没有太多精神层面的内容,午后阳光衬出土墙油画般色调,对黑乎乎的瓦片无法激起我的审美意识,它的作用是遮风挡雨,同时压抑土墙向上升腾,不管晴天阴雨,总是使人感到心情沉重。
我不理解画家为什么对老宅容易激动,比如“丁屋岭”牛市街的老宅,木头梁柱经过年代流淌已经变黑褐色,与乌黑的瓦片混搭,形成深沉压抑的咏叹调。当地客家人无法建造优质房子,很多房子是为解决眼前生活的需要,如当下哲学家阿甘本,在《神圣人》里分析的“活着的存在”,又像歌德在《少年维特的烦恼》里描写“人类嘛,都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多数人为了生活,不得不忙忙碌碌,花去大部分时间;剩下一点点余暇却使他们犯起愁来”,在大山里生活极其艰辛,所有营造是功利第一,缺乏足够资金考虑审美问题。非遗保护的悖论,现代人用审美眼光欣赏尚在童稚期的建造物,这些不讲究审美的建造物变成我们费大力气保护的宝贝,不少老宅保护费用远超过当年建造成本。我从破旧老宅看不到审美的生命,反而嗅到浓烈的破败气息,像农家菜里的腌制品,颜色沉着气味诱人,腌制变成高贵的品质。我喜欢林强辉这个文化人,他是有想法的寨主,他从陈旧破落老宅看到文化希望,他希望城里人来丁屋岭看风景的同时,能欣赏名家的作品。老宅因天荒地老变得古朴,一代又一代生命繁衍的故事亦随之往事如烟,绝对未想到今日“丁屋岭”引来一批又一批画家。画家们对有历史的老宅滋生钟爱,其中缘由是应有个究竟,却是值得思考的问题。
海德格尔把筑造理解为栖居,人从自然独立出来的关键,是筑造能庇护自身的居所。居所是对自然的入侵,经过多么长时间,入侵渐变为自然的组成元素。我们无法接受刚建成的筑造物,其原因在它过于整齐划一,整齐划一可理解为理性的内容,理性对原始状态的自然是格格不入。随时光推移,理性变得苍老,整齐划一的筑造物经过风吹日晒雨淋,支架变得不整齐,瓦片变得错落而非划一,衰老的筑造物向自然投去无序的媚眼,从而赢得画家们的赞赏。说来是奇怪的审美现象,崭新牢固的筑造物无法融入自然之中,衰老筑造物伴随破败的颓废,反而引起审美的关注,为什么画家欣赏颓废的病态,像古希腊人崇尚悲剧艺术。人的力量经不起时间考验,其筑造物的衰败与蒸蒸日上的自然构成鲜明对照,筑造物的色彩变得暗淡,山上树木显出茂盛的娇妍,透过外表的苍劲,可感其内在生命随风勃发。早晨雾气缭绕,起得早的画家坐在〔山寨人家〕厅堂泡茶,呼吸新鲜氧气,泡茶,闲聊,畅谈当下写生的故事,交流彼此作画的经验。山寨夫人忙着为大家做早餐,在城里已经无法吃上无农药鲜嫩的青菜,在山寨厅堂餐桌上,每位画家一口气吃各式各样的青菜,顿觉神清气爽,精力充沛。山寨特征是淡然静寂,画家们彼此交谈的声音像无节拍的声响,时不时地打破沉静的山村,我们像歌德笔下的主角夏绿蒂把〔一切都忘了〕。
“丁屋岭”的风景很有个性特征,如果缺乏概括能力,要画出好的构图是相当困难,画家亲身感悟山岚峻美,却难于辨析山峦起伏背后的抽象形态。正因为抽象形态的隐秘,多数画家选择依样画葫芦的写生,由此陷入对象的幻相里,难怪歌德发出感叹“难道我们亲身经历自然现象还不够,还非得来个依样画葫芦吗?(fn)”陷入风景细节的时候,画家是无法率性潇洒地表现个性语言,中气十足状态下,个性语言才会涌现出来。由此,我们必须思考“一口气”写生的问题,。不作内心体验是无法感悟“一口气”的妙处。怎么理解“一口气”的说法,我们可以先考察它的源头,战国策记载曹刿论战的故事,提出“一口气”作战的策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出外写生,如何做到一鼓作气,只有胸有成竹的画家,才可能做到“一口气”写生。面对自然对象,我们要从感性对象感受“物之象”,普通方法无法得到“物之象”,画家只有经历从对象的物质感受回到内心,再由内心返回感性的过程,这一体验或许能形成物之“象”。我的这番感悟不是异想天开,而是经过身体力行的写生体验,譬如那天下午在池塘边写生,我怀着质疑的眼光观察眼前风景,搜索感性背后的抽象形态,可以根据隐秘的形态规划抽象线条。线条因其抽象与一口气的空无之间,有一脉相承的共通性,气顺着空无溜进线条之中。抽象线条把零碎围绕一口气串起来,一口气由此转变为主体的一个意识。意识萌动是精神的发生,精神在一口气运行中打通感性世界不可能的关节,写生由此朝向源于自然又不同于自然的自我精神。
林强辉走过来看我作画,他用痴心语气再次聊起他的工作室,阳光下的工作室无法遮掩苍老外貌,不得不承认,池塘边上的老宅很美,老宅倒影里的渔船,山坡的亭台楼榭,当然不及苏州园林。我扪心自问,是什么构成老宅的诱惑力,山里人简单的生活方式,毫无修饰的直接率真,无添加的虚假语气。回首望去,山峰微澜,池水不惊,物我两忘。
2016年12月7日于红树康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