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者说不定就潜在我们周遭,像一颗未知的炸弹和某场预谋已久,从不事先张扬的意外,或许他们就是我们熟识的人。
——知君
前些天有篇文章很火,关于朴树的,标题是:
“朴树唱《送别》现场失控大哭:谁不是一边不想活了,一边努力活着……”
这种标题看似很正确,会让我们立即产生认同感,因为我们都努力活着。至于不想活,也许因为电影和小说的缘故,仅出于好奇,曾想过如果我此刻就消失了,会怎样呢?但也仅止步与瞬息的念头。
全世界每天自杀人数为3000人,我国每年自杀人数28万,仅在中国几乎每两分钟就有一人自杀。
这种自杀的频率,远胜于一个得了过敏性感冒的人每天的咳嗽频率。
在你听一首歌、等公车的间隙、或几分钟的发呆片刻里,你生活的别处就有人已经自杀;或正处在自杀的关口,沉陷于生死的极端处境,为最后的呼吸做着某种告别吧。
当这样的数据摆在我们面前,我们还有什么理由抱着那份侥幸心理,认为自杀是不可能发生在我们周身的事情呢?还有什么理由让自己置身事外,抱着冷漠的,甚至可能是轻蔑的姿态看待自杀呢。
1.
无缘社会的无缘人
日本NHK有个关于自杀的纪录片《无缘社会》,里头把自杀者形容为‘无缘的人’。
缘,是一种联系,是一种需要以及被需要的力量。这种联系可能来自内在和社会,然后形成某种需求的脐带。‘无缘的人’就是丧失掉联系的人,那条脐带被剪断了的人。
这个纪录片收集了14000个想过自杀的人的电话来访声音,也采访收集了些自杀者的生活境况的素材。
“没有任何人来帮我,已经到极限了,孤独得难以忍受,我的心快碎了。”-----
“心里就像生活在一座无人岛上,就是孤独啊,就算我死了都不会有人注意吧。”——51岁男性
“苦闷的夜晚我就会打电话,即使没人接听,光听到那提示音,也让我觉得好像和别人有了联系。”——27岁女性
“我怕即使自己死在这里,变得只剩一堆白骨,又有多少人会打电话来,我自己不知道。”——一个婆婆
当这些声音在电话里传出的时候,我们可以感受到那种被无边无际的孤独笼罩的疼痛感,那种生活被撕裂的绝境。他们像深陷在抑郁和孤独泥沼中,越陷越深,直到被完全掩埋。
这个记录片采访了些无法就学和就业的青年人和中年人,记录了他们是怎样在他者的帮助下逐步建立起自己与外界的联系,消解自杀倾向,然后重拾了生活的勇气和意义。
片中有个场景至今都铭刻在我记忆里,一个失业后无法就业的男子,他自杀后,因无人认领,送别他的仅是以前的工友和设置的一个极其简陋的灵堂。
他活着的时候无缘,死后同样作为无缘墓主被埋葬。
片子向我们提出了尖锐的疑问:
为何本应该支撑社会的年轻一代会成为‘无缘的人’,以及你内心的“缘”是什么?
《无缘社会》告知我们:有的人,他的缘是工作之缘;有的是网络之缘;有的是意义之缘;有的是家庭之缘......如果他们丢掉了自己心中的缘,就等同于被剥夺了为人的尊严。
我们人正是处在各种联系中,需要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与使命才能生存下去,有需要自己的人,有需要自己的位置。
人生很痛苦,很艰辛,但同时很丰盈,值得一活和珍惜。
日本社会的自杀现状投射到我国的情境中来,怕是值得更加严肃认真看待。毕竟,我国社会较之于日本更为复杂和严峻。
在一个叫人无法安心老去,无法安心死去的社会里,《无缘社会》揭示出我们正迎来的是一个需要重新构筑新联系的时期,我们要追寻新的联系。
2.
连死的勇气都有,为什么不选择活下去
小时候看电影里的自杀场景,会认为他们实在怯懦,竟以生命的终结向现实屈服;后来这种想法变了,觉得连自杀的勇气都有,为什么没有生的勇气呢?
就算抱着最卑微的姿态,就算像蟑螂那样活着,难道不是只有活着才有希望吗?只有活下去才有可能吗?我们生出了更多的同情,困惑,好奇,还有些许的愤怒。
“连死的勇气都有,为什么不选择活下去”。
这大概是我们知晓某人自杀后常说出口的,或在那个片刻心里掠过的话,同时还带着轻微的同情和叹息。
今年四月,台湾作家林奕含用最后的生命烈火完成了半自传式的小说《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然后在家上吊自杀了。林奕含生前说:
“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屠杀,是房思琪式的强暴。”
林奕含的自杀事件,让社会对性侵,对自杀有了更大范围的探讨。在那场风波里,我们对于自杀依然存有巨大偏见,许多声音在毫无知情的状况底下,或即便得知事件的某些错综复杂的症结后,还是坚持一套这样的说法:
“认怂的人采取自杀,不认怂的人给自己找解释,存活下去。”
林奕含死前发出了她最大的困惑:艺术是否含有巧言令色的成分或者从来就只是巧言令色?她不相信她文学的避难所只是一张表面精致璀璨的面具,而内里交织着虚伪荒诞。她全心全命相信着文学的真心。
我们讨论的正是这样一位被性侵过然后长大的成年作家!你觉得她人生遭遇此种暴力后,还去相信,而后自杀,是因为她认怂?无知?她被洗脑?她信错了?
这是不是相当于一个幼稚园的老师教小朋友要诚实,而她长大后不论遭受什么都尽力满足于自我的诚实,然后她因此而死,于是老师说她对现实认怂了,太幼稚天真了;是不是相当于有人一边嫖娼,一边在背后臭骂婊子贱货呢?
2016年2月有两起震惊学界的自杀事件,华东师范大学政治系青年学者江绪林自缢身亡;以及被誉为“史学奇才”刚满18岁的林嘉文跳楼自杀。
我不知道怎样去想象他们为何寻死,明明有着远大的前程,明明生前毫无自杀征兆。他们在暗地里究竟遭受着怎样的处境呢?时刻被孤独吞噬?笑脸背后隐藏着挥之不去的窒息感?
3.
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
当然我们无法排除有人自杀是一种对遭遇,对困境的认怂,但自古用自杀进行抗争的人并非没有。回想你写作文时爱引用的那些用死亡进行斗争的例子,那些英雄式的自杀,就明白什么叫自杀偏见了。
这种英雄式的自杀在涂尔干的《论自杀》里叫做利他主义的自杀,即为了某种超我的目标和事物而牺牲自我。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群魔》里借满怀自杀念头,寻找人们为何不敢自杀的基里洛夫得出的结论是:存在两种自杀者,因绝望而自杀的人和出于理性而自杀的人。
他把后者定义为合理的自杀者,因为这种自杀者不管从理智还是情感来讲都存在某种巨大的怀疑,他的自杀出于其反复计较的合乎逻辑的满足于他世界观,价值观的结果。
海子有一首诗就叫《自杀者之歌》,(海子在25岁的年纪结束了他耀眼的天才人生,而后被供上神坛,每年他的纪念日就是在他神坛上添金加玉的日子),它渲染出一种淡漠、疼痛、甚至癫狂的氛围。
他极度冰冷,毫无人情味地描刻了这个加缪认为的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自杀。
但它不是一首送给自杀者的挽歌,而是一副素描和精神肖像,它就挂在我们内心的某个最隐秘的角落,只是少数人走近它。我们可以从这首诗里稍微窥知一个非业余的自杀者,一个真正的自杀者在死前到底面临着怎样的极限处境。
2016年的那个2月,当我听到一个刚满18岁的年轻的历史学者自杀的消息时,内心产生过嫉妒、愤恨、怀疑和疲惫,这些复杂得难以理清的情绪。这种天才式的人物为何不珍惜自己的才智和人生,如此匮乏和平庸的我们不都还活着吗?
18岁的他竟赤裸裸地给我们展示了青春的残酷和浪费,以他非凡的生机勃勃的生命为代价。
4.
坚持抗争
在一段时间里,我陷入到一种莫名的虚无中,无力抗拒,也无力逃脱。我试着给18岁的他寻找合理的解释,也是向自己的困惑寻找出口与边界。对于自杀者,我到底应该抱着何种态度去对待呢?
极具才华的素未谋面的历史学者,也许他只是出于机缘巧合,看到了对岸惊心动魄的景象,那是罂粟和乌鸦的故乡,那是死者的世界,妖冶且神秘。
他感到一种召唤,想去触摸以及占有它们。于是他合理地自然地急迫地选择了死的动作,穿过最幽微最本真的一切抵达了那里。
毫无疑问,他是理性的,拥有一种古老的东方的优雅的理性。可能唯一的缺陷在于他过早地舍弃了此生,舍弃了他拥有的卓越的才华,过早绝对的与之对立冲突。
但这并不是犯罪,甚至可能都谈不上错还是对。也许什么都不是,没有偏见,没有理由,没有恐惧,没有魅惑。
他仅仅只是选择了死亡本身,就像当初我们选择来到这个世界一样。
每当听到有人自杀的消息,我都会想起加缪的话,也送给正在读这些文字的你:
我们消除荒诞生命,与生命的荒谬对抗,除了生理的自杀和哲学意义上的自杀,还有第三种方式:
坚持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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