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倒回到70年前,十岁的香花梳着两条大辫子,鸭蛋脸上两弯新月眉。虽然身形还没长开,但眉眼间都是稳重。
十岁了,村里减免了她的学费,才有机会读书。在上山拾草的时候,跟着邻居家的小伙伴已经学会了九九乘法表的她,也有机会去村里的书塾了。
香花家条件并不差,爷爷辈儿省吃俭用,辛苦攒了一辈子,已经有不少的积蓄。到父亲这辈分家的时候,每家分到的田地都不少,踏踏实实种地,好好过日子一点问题都没有。
但是鬼子来了,父亲的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在香花妹妹刚刚周岁的时候,父亲就离开了。
当时家里就剩下小脚的母亲、刚满十岁的香花和咿呀学语的妹妹三口人。没了男劳力,这么多的地谁来种?这么多家事谁来撑?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作为家里的老大,香花承担了家里的各项杂物和农活,还要代表家里参加夜里常开的村大会表态。今天,村里在动员大家出钱出力,捐粮捐物。人丁兴旺的一家刚表态家里愿出十斤粮食,香花就不甘示弱地接着说:我家出十五斤粮食!村长哈哈大笑,“看鳏寡孤独家的一个孩子都有这么高的觉悟,值得表扬!”
开完会天已经全黑,从村长家到自己家里总要经过一个土地庙,香花白天都很怕从那里过,晚上每每走到那里,都觉得汗毛倒竖,跑得像兔子一样都觉得后面有什么在跟着自己,心里也像踹了个兔子一样砰砰乱跳。
回到家里,香花拨了拨油灯,找出白天在集市上买的一沓纸。要读书了,应该有个本子。
她已经有了一块小石板,边缘包着一圈布,再用烂布卷一块板擦,用滑石笔在上面写写画画,还能擦掉,适合国语课用。但要做算术题,还得有个本子。
她仿照学校里男孩子裁纸的样子,把手中方方正正的一大片纸叠了又叠,然后用妈妈缝衣裳的大剪刀裁成小块。
第一次操作很是吃力,裁出的纸有的大、有的小。她很沮丧,把大的再裁小,叠放在一起,最后剩下了一堆细长的、没法再裁的纸条。她把大一点的长纸条仔细地收起来,拢了拢已经有点厚度的一沓小纸片,搬起家里的砚台压住一边,沿着另一边用石板和借来的锥子扎了三个小洞。
两只小手呵着气搓呀搓,把裁出的边角料做成纸捻,系住锥子扎出的洞,最后再用砚台压一压,让臃肿的纸捻更加平整一些。这就是香花的第一个本子。
那些大一点的长纸条,香花不舍得扔掉,家里没有浆糊,就去屋外的老槐树上摘了黏黏的胶豆,把它们拼在一起,晾干后做成了一张皱巴巴的纸。这张拼图一样的纸最后成为了香花期末考试的卷纸。发卷子的时候,先生一个一个读名字去试卷点评,叫到香花的时候,老师说:题倒是答的不错;然后皱了皱眉头,当着所有学生的面举起这张试卷,弹了弹边角已经快要散架的页面,说,就是你这用的什么纸?又长又皱,像婆娘的裹脚布!
同学们轻声笑了起来。香花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十岁的女孩子要好,凡事都希望做的尽善尽美,十岁的女孩子要强,凡事希望做的比人好,十岁的女孩子也最敏感,老师不经意的一句话,刺痛了她还稚嫩的心。
这一幕一直在她脑海里存了七十年。但时间冲淡了生活的苦涩,只余下些许回忆的甘甜。现在,在冬日暖阳下,她可以把这些陈年旧事,风轻云淡地讲给已经成家生子的孙子辈儿听。
七十年来,她只有两年半的教育经历,但坚持学习写字读书,翻破了一本字典,写过了无数个本子。有商店里买的带插页的日记本,有儿女工厂里拿回来硬面的物料登记薄,把陈年日历用带子系好,把厚厚的信笺用夹子固定,都是可以用来学习写字的本子。
然而最珍贵的,还是童年时,自己笨手笨脚装订的那本。谁让那时候,自己还梳着两条大辫子,鸭蛋脸上两弯新月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