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年少不知是,一生愧疚未得赎

“奶奶说的没错,你还真是不要脸!”

十岁那年,我说了有生以来最后悔的一句话。


她是我的表姐,二舅的女儿,长我一岁。

二舅家同姥爷家都住在山上的另外一个村子里,只有过年的时候爸爸妈妈才会带我去姥爷家拜年,顺道串串亲戚。每次去二舅家,害怕生人的我也只是老老实实地待在大人身边听他们讲一些家长里短。她总是一副羞怯怯的样子,很少说话,于是,我跟她便并不怎么熟络。

山上条件艰苦,比我们川里更加缺水,那时候的我往往是很不情愿地被拖去姥爷家,因为讨厌喝那里又咸又苦的水。方圆最近的像样点的小学只有我们村的,附近山上各个村子里的孩子也都是下川里来上学,有些孩子每天天不亮就要徒步走十几里的山路,翻过那一堆堆植被稀疏的黄土馒头山才能到学校,而有些更远的则选择了住校。

记忆里小时候的冬天可真冷啊!学校的炭火每年都不够烧,就连平时上课生火用的树枝柴草都是我们轮流从家里带。那个时候带树枝去学校这件事,在幼小的我们心里,其重要性甚至超过了家庭作业,就连班里最皮的孩子也会乖乖听从老师的安排。可就算是这样,教室里还是一个个冻的通红的脸蛋子,冻肿的手裂了口子,又痒又疼,更是写不好字,课本上都是歪歪扭扭的。更不要提宿舍了,十几人的大通铺,冬天最是难熬,破旧昏暗的土屋里就只有一个小小的上了年纪的炉子,取暖全靠人挤人。

于是,为了少受点罪,也为了上学方便,那年,她便住在我家。于是我们开始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睡觉。

记忆里就好像她从未生过气,或者难过过一样,她总是带着笑,白白的牙齿,在西北孩子标准的黝黑通红的脸蛋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显眼。她成绩一般,但性情很好,给人印象老老实实的,总是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大部分时间都安安静静的,只有玩儿地忘我了才会像个小兔子一样。

虽然十岁的孩子可能都不知道投缘是什么概念,但那时候的我心里想的,大体也就是这种感觉吧。


小时候上学总是成群结队的,往往是早上浩浩荡荡地出发去上学,沿路破败的土城墙上回荡着的满是我们各种各样嘈杂的嬉笑声打闹声。下午黄昏也是浩浩荡荡地放学,不爱走大路的我们排成一队,沿着窄窄的凸一块凹一块的城墙顶,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往前挪,夕阳在我们的脚下染满橙黄。

我们这些小孩子年龄相仿,而且大部分不是同一级的就是同一个班的。王家的,郭家的,李家的,曹家的……错错落落的左邻右舍,随便从哪家拎出一两个孩子准是我们一伙儿的。以至于那个时候小小的我时常纳闷,生我们这些小屁孩的时候,大人们是不是都提前商量好了的?

她来了之后便自然而然地入了我们这个“浩浩荡荡”的伙。

起初,性格比较内向的她,很少说话,我们开玩笑的时候,她只是咧着嘴露出白白的牙齿笑着,跟在我的屁股后面安安静静地走,而我则像老大一样抬着小脑袋,扯着书包带,趾高气昂地走在前面。

回到家之后,她总会帮着我妈干活。扫地,摘菜,喂猪,她也不怕脏不怕累,只要是她能干的了的,都会抢着干。我妈总会说“你不用干这些,去玩儿吧”,而我则是吃完饭一边悄悄地放下碗筷一边在我妈的喊骂声中嬉皮笑脸地跑出去,转眼就不见了踪影。那时候听我妈说的最多的就是“我怎么就没有这么懂事的女儿”。而我则在一旁心里暗自美,终于有人替我干活了!

时间久了,她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有时候晚上我俩咯咯咯地藏在被窝里笑个不停,总是招致我妈的一顿臭骂“在被儿里头下蛋呐?赶紧睡觉,明儿还要上学!”。这个时候我俩就相互挤眉弄眼,躲在被子下面朝着我妈声音的方向偷偷做鬼脸,之后屏住呼吸一动不动的,直到听我妈关了昏黄的电灯出去关上门进了自己的屋,才会不约而同地大出一口气,肆无忌惮地继续开始闹腾,你踢我一脚我踹你一脚的,闹腾累了才会老老实实睡觉。


一直以来,虽然我们的队伍浩浩荡荡,但真正跟我形影不离关系最铁却只有我从小一起玩儿大的楠楠,用大人的话说,我们俩简直比亲姐妹还亲。我每天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书包一把扔在炕上,趁我妈一不留神,就飞快地往楠楠家的方向跑。

每次我妈做好饭四处寻不到我,都会站在大门口大声喊。每每这个时候,村子里伴随着缕缕炊烟此起彼伏的全是叫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这时候你就会听到狗蛋儿,猪娃,瓜子,丑蛋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名字在村庄的上空回荡。这些声音有的嘹亮,有的低沉,有的沙哑,有的甚至跟唱歌似的,升降有序,有腔有调。那时我时常一边跟楠楠说“你听,村儿里的大喇叭又响了”,一边飞快地跑出她家大门,朝着我家门口挥手,“知道啦,马上就回来啦”。但也有时候玩儿的嗨了皮痒痒了便狠狠心咬咬牙,故意装作听不见,在楠楠家混饱肚子,很晚才回去,战战兢兢地溜进大门,等待着我妈熟悉的鞋底和笤帚疙瘩。

自从她来了之后,看她少言寡语的,我妈也是担心她想家心情不好,便特意恩准我放学可以带她出去玩儿,于是我便名正言顺地伙同她一起去楠楠家,而且明目张胆地回来很晚,还总是一脸骄傲地看着我妈,“我们回来了!”,仿佛自己出色地完成了一项很重要的任务一般。看着我妈无可奈何的表情,我心里可真是美坏了:终于扬眉吐气了!那段日子真是好庆幸她能来我家。

渐渐地,便不止是同我,她跟我们一起的小孩儿们也都熟络了起来。放学路上,她也开始主动同其他人开玩笑,少了怯懦和羞涩,多了自在一般,有时候情不自禁地就开始蹦蹦跳跳地走路了。我依旧是像以前一样抬着小脑袋,扯着书包带,趾高气昂地走在前面。而她,却再没有跟在我屁股后面了。


慢慢的,我开始意识到什么开始变了。

当我第一次发现她没有叫我便一个人去了楠楠家玩儿,起初我只是惊讶,“她怎么没叫我就去玩儿了?”。随后而来的便是愠怒,“她居然没叫我就一个人去楠楠家玩儿了!”

那是小小的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权威被侵犯。对于十岁的我来说,这样的改变简直是天一样大的事。

那天我便没有出去,自己一个人在家生着闷气。快吃饭的时候,她回来了。她端了碗饭,像往常一样坐在我旁边,我没理她,期间我感觉到好几次她都转过头来瞅瞅我,我都假装没看见,自顾自地往碗里夹菜吃饭。吃完饭我便放下碗筷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没过一会儿,她便跟进来了。她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小心翼翼地凑到我旁边坐下。

“你今天怎么没去啊?”她眨巴着眼睛问我。

“就是不想去。”我没看她,从书包里掏出了作业本,准备去拿小板凳。

“我们俩还等了你好一会儿都不见你来。”见我没说话她继续说道,“我本来想叫你一起去的,你那会儿在外面园子里,奶奶说你一会儿要给她洗头,我就想着先去。”

她怯怯地解释着。

“真的不是故意不叫你的……” 她补充道。

“那你这么好心,怎么不等我给奶奶洗完头再叫我一起去?”

我没好气地看着她,想看看她还有什么样的借口来敷衍我。

“你忘了啊?咱们放学的时候不是约好了六点要一起去玩儿的吗?我怕楠楠等着急了……”

糟糕,气头上的我哪里还记得这么多!哎,白生气了!

于是,在经历了第一次吵架之后的我们很快便和好如初。

小孩子真是奇怪的生物,前一秒还生着气心里狠狠地想着我再也不会和你好了,后一秒又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拉起小手就是各种闹腾。长大以后却再也不会这样了,大人们生气起来可是相当严重呢!

之后便是我们三个一起疯闹的日子。村子里的小路上,杂草遍生的荒地里,古老的城墙顶上,打麦场的草垛里,都成了我们的天下。我们一起在放学后的打麦场玩儿捉迷藏直到天灰蒙蒙地谁也找不到谁了才依依不舍地回家,一起在皱皱巴巴的城墙上比赛谁跑的最快胆子最大,一起在荒地里蹲守小野兔,一起在村子里坑坑洼洼的小路上蹦蹦跳跳有说有笑,嘘,还一起偷过城墙底下大姑家后院酸掉牙的小青杏儿呢!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的。没想到的是,不久后我的一次高烧,一切都变了。

许是太调皮着了凉,一开始只是感冒,也没怎么当回事,就吃了几粒药,谁知第二天晚上便发起了高烧,于是向学校请了假,也不能出去玩儿,只能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躺着。她放学回家会跟我说会儿话,聊聊学校的事情。之后就出去要么帮我妈干活要么就跑去楠楠家玩儿。生病那几天,我真的是好羡慕她。

期间,楠楠来过一次,因为我妈怕我过了病气给她,就说等我好了再一起玩儿。楠楠来的那天,我躺在炕上,脸烫的要死,心里想着放个土豆兴许都能烤熟了,她俩则坐在炕边玩儿,感冒发烧的我时常困顿,迷迷糊糊的我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她们说着话,睡梦中的小脑袋里回荡着她们的说笑声。等我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人了,光线暗了许多,窗外灰蒙蒙的一片,房间里只有滴答滴答的秒针走动的声音。好安静啊,就好像所有人都突然消失了一样。

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孤独。

过了大概一周左右,病终于好了,对于一个孩子来讲,这一周的时间简直太漫长了。于是,身体恢复的头一天,我便拉上她飞奔到了楠楠家,心里想着,这几天可给我憋坏了,我今天一定要玩儿到很晚好好的补偿自己一下。

生活有时候就像个叛逆的孩子,有些东西越是想得到,却越是连个指头尖都碰不到,看似触手可及,实则咫尺天涯一般。那天之后,我便悟出了我人生中的第一个大道理。

那天,我们坐在楠楠家宽宽的门台儿上,一边抓子儿一边说着话。

抓子儿是西北乡下孩子,尤其是女孩儿,都喜欢玩儿的一种小游戏。五个小石子儿,一个石子儿用来抛,其余四个用来抓,在抛出石子儿的过程中要快速抓住地上的一个或者几个石子儿,然后再接回抛出去的那一颗,才算是一次成功的的抓子儿,每轮都会增加相应的难度。那个时候除了跳房子,跳绳,丢沙包以外,最喜欢的当属这抓子儿了。要想抓子儿抓的好,除了要有很快的反应速度之外,当然还需要一副大小合适有棱有角的石子儿了,于是捡石头便是家常便饭,常常因为捡到一块合适的石子儿高兴大半天。

而我则是我们这群孩子里抓子儿的“常胜将军”。可是那天不知道怎么的,我第一次输给了她。看着我又窘又急的越发红的脸蛋,她们两个笑开了花。

那天她俩的聊的格外多,一周前,就在我生病之前,她们还没有这么能聊,总是我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她们热切地讨论着我不知道的事,仿佛这一周发生的事情比这一年还要多,说到尽兴处便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而我却丝毫不知道笑点在哪里,更是插不上嘴,最后索性不说话了。那也是我第一次显得有些尴尬,更准确地说,多余。于是,我便闷闷不乐地提早回了家。

回到家闷闷地坐在炕沿上的我第一次明显体会到了十岁的我可能都不太懂的一个词:嫉妒。

“那是我最好的朋友啊,是我带你认识的楠楠,是我看你可怜带你一起玩儿,现在你凭什么抢走我最好的朋友?”我回忆着这段时日的所有,心里却渐起千层浪。

也就是从那天开始,我便不爱和她开玩笑了,我开始刻意保持距离。总是找各种理由自己一个人偷偷跑去楠楠家。慢慢地我们也就不会一起行动了。听着我妈像往日一样夸她的时候,我的心里有那么点不是滋味儿。看她帮妈妈干活,我开始不屑:“哼,真是会表现!”,然后暗自一记白眼。时间一天天过去,我对她的厌恶也与日俱增。

后来回想那一年发生的所有我才明白,小孩子的嫉妒心是从一开始就埋下种子的,在可能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一天天生根发芽,就等待着有一天温度上升到一个合适的点便破土而出。

而这个点,终于在一个同往常一样的黄昏到来了。


每每黄昏到来,一天的劳作便随之进入尾声,庄稼地里的人们陆陆续续地收拾好工具,拍拍身上的黄土,挎着镰刀拎着水壶走上回家的路,一早出去的羊群好像也知道到了该回家的时间了,自觉地一队队走在前面,后面则不紧不慢地跟着同沿路的人瞎扯的放羊老汉。而我们家的羊就在这群羊里。

小时候村里每家基本都会养几只羊,有多的有少的,为了放羊方便,几家人便商量好,排好顺序,轮流放羊。傍晚羊群回来的时候这几家人便家家有人等在门口,等羊群经过的时候把自家的羊赶回圈里。每次羊群下山进村的时候浩浩荡荡的,每过一家便少几只,等到基本走完村子里的那条土路,就只剩下几只了,那便是放羊人自己家的。那时候我觉得最神奇的就是,明明这些羊都长的差不多,大人们居然可以准确地认出自己家的羊,这一度成为我的童年未解之谜之一。

平时都是我和她跟着奶奶,我俩负责堵,奶奶负责赶,而就是那天,眼见着羊群就要经过门口了,找遍屋里屋外,却怎么也找不到她的身影。奶奶一边骂骂咧咧地说着“这个碎先人又跑哪里去了”一边和我费劲地赶着羊。因为只有我一个人堵,堵了这边羊就跑到那边,堵了那边羊又跑到这边,兜兜转转费了好半天劲才将羊尽数赶进圈。奶奶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嘴里还在骂骂咧咧。若是以前,因为习惯了奶奶脾气火爆,尤其不喜欢小孩,我早已不以为然,但今天,听奶奶骂她我第一次觉得从外到内的舒服。

我不用想都知道她在哪!于是带着一肚子火气,我就像一个被激怒的士兵,冲向了那个方向。当我奋力掀开门帘夺门而入时,果然,她俩正聊的起劲,看到我怒气冲冲地进来,她的笑容随即僵在脸上,呆呆地看着我。

“奶奶说的没错,你还真是不要脸!”我愤怒地看着她,但其实奶奶并没有这样说过。

她有些惊愕,可能她从未想到有一天我会用“不要脸”这么重的话来形容她吧。随即我看见她的眼角有泪光在闪,那是我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看见她哭。但是她终究是没有哭出来。

“回家吧,羊回来了。”看到她红红的眼睛,我突然心软了,觉得自己确实过分了。

她默默地跟在我屁股后面回了家,一路上我们没有说一句话。我知道,我们不会再说话了。

我碍于面子,她或许伤了心吧。


那年的冬天很长很冷,异于往年的刺骨。等终于熬过了漫长的冬天,第二年的春天过去一半的时候,她便离开了我家,开始了住校的生活。

从那之后我们便没了什么交集。

因为我的过分,当然也有一部分学业的原因,从那之后我和她,便越走越远。

直到多年之后,我去了另外一个城市读书,一个不太亲的姑姑就住在那里,父母便托她没事的时候照看一下我。每次放假的时候,住校的基本都离校回了家,而我则因为路途遥远回不去,便只能过去住在姑姑家。那时的我经历着她当年经历过的生活,终于明白了寄人篱下是什么滋味,也终于意识到她当年的懂事和隐忍,原来她不是不想家,也不是不想像当年的我一样任性,只是作为一个过早经历离别被迫早熟的孩子必须要先学会保护自己,更不想让别人看到她软弱的一面罢了。

再之后,我毕业之后离开了家乡开始了北漂的生活,她则留在了我们那个小县城打工,我们彼此的消息也越来越少。后来从母亲口里得知,两年前她成了家,去年还生了个大胖小子。

只是每当我想起十岁那年发生的种种,心里便五味杂陈,后悔不已:若是我当年肯示弱,或者她能稍许原谅,我们现在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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