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喜欢吃粉丝包,我喜欢他陪在身边走,于是我们两个,一次又一次地,走在家里和街上之间。那天是下午了,一来是去街上撞一撞,还有没包子卖,一来是去街上撞一撞,有没他爱吃的豆瓣酱卖。这一次我特意看了时间,从起点到终点,时间约三十分钟。起先,他的意思是这么快;最后,他的意思是这么慢。
卖包子的地方,已经关了门,我们看到了它头顶的招牌,写着早餐店。回头拐进超市,找了一圈,也没有他原先吃的那种豆瓣酱。问他还要不要到其他的店里去碰碰运气,他摇摇头。我们就沿街往回走。路边有一个摊位,在卖油炸的食品,外带一个蒸笼。边上站了两位年轻人,和同样年轻的摊主,交谈着什么。
油炸的买了两样,蒸笼里的烧卖买了两个。一样油炸是类似韭菜盒子那种,他咬了一口,闻到了韭菜味,表示不再吃下去。另一样油炸类似炸鸡那种,他咬了一口,表示好吃得不行,每咬一口,都发出那种享受的哼哼,作为感叹。一路走着,一路吃着。街边有一个理发店,来时就注意到了,灵机地带他进了店。
他的头发在可理和可不理之间,我觉得还是让他理个发比较好,理由有些拐弯:若是我自己在家里的话,这两天自己本该理发的;在自己该理发的时间点,让他理个发,好像在他和我之间,建立了一种特殊的联系。他坐到了理发的凳子上,还惦记着他的那油炸,只要得空,会努努嘴摆摆手示意一下,给他一口。
他先前在这里理过发的,跟着他的爷爷。理发的师傅认识他和他的爷爷,说是以前跟着爷爷来理发,都是很不老实的,说是奇怪跟着我来,他显得很是老实。我就坐在边上长板凳上,看着他们两个,顺带看着街上。店里那面镜子下,有个旧式的手动的推子,问师傅哪儿有这个卖?他说那是以前的了,现在买不到。
我想买一个的,给小黑推头上的毛。他开始显得老实,到后来还是显得不老实。要洗头了,洗过头之后,他时不时地把头缩到了脖子里去,说是身上痒,大概是碎头发从脖子处钻进身子里去了吧。凑合着,哄着,师傅把他的头整完,他像是获得了解放,作为庆祝,大大地咬了一口那样油炸。我们重又走在街上。
走着,走着,路边有人跟我们打招呼,那是他的一位伯伯。我们站在街上闲聊了几句,先前他在理发的时候,我看见他骑着摩托,后面坐了一个人,一起从左往右驶过的,他说他们先前是去捡丫丫楯(松枞的本地话)的,没有捡到。我说那天赶塘的时候,见到了有人卖的,多少钱一斤。他们这次是去了老地方,
没有捡到。有的人捡了很多,他说是他们的可能被别人捡走了,他说可能是本来就少。想起了那天见到的摆在木板上的为数甚少的几颗丫丫楯,长个很单薄、瘦小的样子,实在不像是自己记忆中的模样。和他站在街上这么聊着时,算是找到了一个解释:这东西精贵,你也想捡,我也想捡,待不到天年,就没了命。
他伯伯喊我们进去坐坐,他已经站在了街的对面,一面咬着他的油炸,一面做出要往更远处走去的样子。不坐了,我们随意走一走。那天赶塘,街上的人很多,我买了两瓶子辣椒酱,算是带回去的礼物。永丰辣酱,用麦子晒出来的,甜味和着辣味,是自己喜欢的。以前好像是家家户户都晒的,现在只能买来吃。
丫丫楯是自己读书后,跟着母亲在山里捡过的,应该是在秋天,下过雨后的山丘上,松树地下,循着一棵树一棵树去找,每一颗丫丫楯带着土色,厚厚的菌衣,回家洗干净了,做汤,整间屋子都飘着它散发出来的蘑菇味,真的很香。再大了,自己会在山里头遇到,但总是勾头看看就好,并不敢伸手去采摘回来。
我们往回走着,他一面吃着。他说这油炸的太好吃了,比先前他喜欢的粉丝包好吃多了。他说要不是今天买不到粉丝包,今天碰巧买了这个吃,他都不会知道这个有这么好吃。他发表着感叹,像是阐释着哲理:要不是这样去尝新的东西,怎么会知道新的东西,好吃呢。走在他的身边,听着他的这滔滔不绝的演讲。
像是上了一课。像是看到了他的远大前程。在他一路成长的过程中,会不断地遇到新的东西,会不断地在这样的相遇中,改变着他自己。就像这次遇到这个油炸,让他在第二天的早上,朝我囔着,要去再买这油炸。我还是和他一起去了,我们还真的看见那小摊开着,那位年轻的摊主就站在那里。我们没有停下来。
因为我跟他说,我觉得这油炸的不好。我们又去到了那家早餐店,买了他爱吃的粉丝包,连带有咸菜包和烧卖。先前的一次,他已经说咸菜包比粉丝包好吃。这一次买烧卖,他说是和昨天的进行一番比较。这次的烧卖比上次的烧卖要粘些,我说是这次的好吃些,他只是说这一次更粘一些,也许他更喜欢昨天的味道。
回到的时候,他爷爷在地里,犁着田,我让他把那个韭菜味的油炸递给爷爷吃。他跨过了一道水沟,快速地走在了田埂上,朝着他爷爷在的方向跑去。我跟在他的身后,走在田埂上,雨后的泥巴软软的,自己先是险些从田埂上掉落到左边或者右边的田里去,后是站在那里摇摇摆摆地任软泥将鞋子底包裹了一层。
他已经跑向前去很远了,他轻盈的身子还可以向前更远。他爷爷喊住了他,让他退回到大路上。那个油炸递到了他爷爷手上,他爷爷也不喜欢韭菜的味道,先是把那些韭菜尽可能地去除掉,然后把剩下的,送进了嘴巴,吞进了肚子。站在边上,看着这一幕,算是找到一个他不喜欢韭菜味的理由:他爷爷不喜欢。
在超市里,没有买到他爱吃的豆瓣酱,我给自己选了几样自己喜欢的。一样是铁蚕豆,自己喜欢用来磨牙;另一样是桔饼,以前母亲喜欢用来泡水喝,自己带走作个纪念。要回到自己的家,自己才会享用这些桔饼,或干嚼,或泡水。周周和她妈妈都说它泡水的味道挺好的,我说也许跟糖水差不多。这些是后话。
将什么显现出来,将什么收藏起来;将什么看着宝贝,将什么视着垃圾,在做出这样那样的选择之时,已然是在传承了一种文化。倘若我一次又一次地带回这桔饼,倘若周周一次又一次地在品味着它的时候,觉到一种好味,觉到一种久远地联系,这已然是一种传承,经由我这个父亲和儿子,在母亲和女儿之间。
站在奶奶的坟地上,弯着腰,用左手握住木棍缓缓地横扫着地上累积的落叶,看着那些落叶在木棍的挥动下,不断地移动着,让先前被遮蔽的地面显露出来,自己忍不住微微地笑。在地下的尸骨,或许早已经腐朽,与泥土混为一体;曾经的生命,或许早已经决绝,与空气混为一谈。在那里,躬身横扫着那些落叶。
这躬身者忍不住生了一种感触:扫墓,正好是一种传承。生者,借着对亡者的一种怀想,勾连的是对于后来者的一种想象。就像自己,前几十年没有这么扫,后几十年未必这么扫,只是在独自弯着腰,静静地用木棍横扫着那些落叶时,由着那微微地笑所联想到的是:经由这样一个微小的,自己独个在当下的动作。
一连串的岁月被联系到了一起,一连串的生命被联系到了一起。微微地笑,为了自己在此时此地的感受:那些与泥土及空气浑然一体的、曾经的生命,是值得的;这个横着木棍将落叶驱赶到一边去的、现存的生命,是值得的;还有一些生命,他们虽然不在场,他们只是在此时此地,出现在了我心中,是值得的。
看着那些落叶,在手头的木棍的驱使下,运动着。那根自己在边上随意捡起的树枝,在自己的眼里,像是一根权杖,它所到之处,那些树叶就在它的驱使下,朝一个特定的方向动起来,那么的一致,那么的有条理。那些落叶,应该是去年的秋风带落下来的;那根树枝也许是早些时候,我们从哪里捡来遗留下来的。
终于把整块的地清扫出来之后,我把那根树枝搁在了边上的石头缝里,我想下次去到的时候,还能见到它。带了好几本的书,陪同自己的这次旅程,只有在去的路上和回的路上,在飞奔的火车上,自己才真正地翻开书,读了读里面的文字。去的路上,读了半本书,中间休息的时候,自己站立在两节车厢之间。
望着远处,不时显现的一棵花树,脑袋中响起了一句歌词,想到了梨花开。那些树,应该不是梨树,那些在这个季节开的花和落的花,总被自己当着是梨花。它们到底是什么花呢?这样一个悬想,一直伴随着自己,直到到了地方,见到了一棵又一棵这样的树,见到一树又一树这样的花,才弄明白,那是泡桐树。
去的那天,是三月三。到地方的时候,第一个动作是拍路边的还剩下一些的黄黄的油菜花,第二个动作是拍人家刚从地里拔出来的地菜,跟在别人身后,寻找和辨认路边地里的地菜。那一天,到最后,给了自己一个惊喜:出门前一颗,路途上一颗,中午两颗,晚上四颗。三月三吃地菜煮蛋。三月三吃了八颗蛋。
回的那天,读了另一本书,这一次读完了,这一次几乎没有抬头看窗户外面,几乎没有站起来向外面张望。里面的文字,很恰合自己的旅程,那些个叙述,像是对自己的专门的讲授,对自己专门的解说。合上书本的时候,已经想不起它说了些什么。但是,在字里行间走过的时候,不时有一些句子让自己怦然心跳。
回到了,自己觉到像是大病一场,伤了元气。周周说只是看上去很疲惫的样子。外面是一样的雨天和阴天,内里是一定有什么遗落在了路途上了。也许,就是这遗落在路途上的什么,能够解答那本书的提问:“为何一切尚未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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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惠来,完成于2020年04月0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