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三十一回讲端阳佳节,“蒲艾簪门,虎符系臂”。午间酒席散后,宝玉心中闷闷不乐,回至自己房中长吁短叹。正巧晴雯上来换衣服,不慎跌折了扇子,宝玉叹道:“蠢才,蠢才!将来怎么样!明儿你自己当家立事,难道也是这么顾前不顾后的!”晴雯便冷笑道:“二爷近来气大的很,行动就给脸子瞧。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来寻我们的不是。要踢要打凭爷去。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先时连那么样的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也没见个大气儿。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么着了!何苦来!要嫌我们,就打发我们,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我们都知道宝玉最忌“散”字,听了晴雯这般说辞,宝玉气得“浑身乱战”,说:“你不用忙,将来有散的日子。”袭人听见,忙赶来劝解。却被晴雯也夹枪带棒地奚落了一番。“宝玉已经气的黄了脸”,袭人便说:“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们的不是。”不料,袭人的“我们”又让晴雯添了醋意,便冷笑几声道:“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教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袭人“羞的脸紫胀起来”,想想原是自己说错了话,回了晴雯几句就要往外走。宝玉道:“我何曾经过这个吵闹?一定是你要出去了。不如回太太,打发你去吧。”说着,也站起来要走。袭人又忙回身拦着宝玉,说:“好没意思!真个的去回,你也不怕臊了?便是他认真的要去,也等把这气下去了,等无事中说话儿回了太太也不迟。这会子急急的当作一件正经事去回,岂不叫太太犯疑?”宝宝偏不依,说回太太是“他闹着要出去的”。晴雯听了哭道:“我多早晚闹着要去了?饶生了气,还拿话压派我。只管去回,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宝玉依然要回,“袭人见拦不住,只得跪下了”。碧痕、秋纹、麝月等众丫头听见袭人跪下央求,“便一齐进来都跪下了”。宝玉扶起了袭人,“叹了一声,在床上坐下”,向袭人道:“叫我怎么样才好!这个心使碎了也没人知道。”说着,便滴下泪来。
因两句话没说到一处,相互拌嘴,本是生活在一起的人避免不了的经历。若只是拌嘴,心中本无罅隙,这样的吵闹也只会让心近的人之间感情更清澈。宝玉心中不快,说要撵晴雯出去,本是气话,晴雯原本嘴上不饶人,性子急躁,此时哭着说死也不出这个门儿,像极了两口子吵架。人说晴雯这个丫头没有丫头样,竟然敢和主子吵架,说明在晴雯的意识里有着强烈的自我。她感受着自己作为一个人的存在,而不是别人的奴隶。就像婚姻里很多女性,不自觉的丧失了自我的意识,变成了男人的附属品。也或许,有人说晴雯自恃自小受贾母的喜爱,赏在宝玉处,自是要给宝玉做姨娘,便自视甚高。但是,若按封建礼教来讲,就算做了姨娘,甚至是正房也不该和丈夫吵闹。可见,并非是晴雯自恃姨娘身份便怎样怎样,只是个性使然。对此,宝玉深知。
当日晚间宝玉吃酒回来,踉跄来至院内,院内乘凉枕榻已设,榻上有人睡着。宝玉当是袭人,便推问:“疼的好些了?”不料是晴雯回道:“何苦来,又招我。”宝玉见是晴雯,便拉她在身旁坐下,笑道:“你的性子越发惯娇了。早起就是跌了扇子,我不过说了那两句,你就说上那些话。说我也罢了,袭人好意来劝,你又括上他,你自己想想,该不该?”如此贴心的话,晴雯自是知道宝玉待自己的好,只是嘴上不饶人。长相厮守的人,若摸着了对方的脾气,便能在彼此性格的参差间,寻求融合的点。宝玉也因晴雯这样的脾气性格,平日里多顺着她。两人说笑了一会儿,说要拿果子来吃。晴雯又说:“我慌张的很,连扇子还跌折了,那里还配打发吃果子。倘或再打破了盘子,还更了不得呢。”有人说晴雯真是愚蠢,一而再而三地显示了自己不会说话,哪里有丫头和主子这样说话的,这不是明摆着要被撵出去吗?
当然,他们的担心是出自晴雯是个丫头,这样的身份不应该说这样的话。然而,两个好朋友之间,打趣调侃又未尝不可,又何故能惹祸上身。若有这样的忌讳,晴雯眼前的宝玉便不是心中的那个宝玉。同样,若在宝玉面前也有如此戒备和心机的话,晴雯也不是宝玉心中的晴雯了。
宝玉笑道:“你爱打就打,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着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气时拿他出气……这就是爱物了。”晴雯听了,笑说:“既这么说,你就拿了扇子来我撕。我最喜欢撕的。”宝玉便递了扇子与他。晴雯果真将扇子撕了两半,又嗤嗤撕了几声,宝玉笑说:“响的好,再撕响些!”
两个都不愿意守规矩的人,被正统文化不齿和鄙夷,他们在各自的领域内叛逆、逃避,此时,却以稍显疯癫的姿态,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得到短暂的相契和融合。宝玉倾慕晴雯的个性,可以怎么想怎么说。晴雯沉浸在宝玉作为朋友的信任和关爱中,自我在瞬间得到了包容与肯定。无疑对两个人来说,都是开心的事情。怡红院中或许独有晴雯能让宝玉在封建礼教严格、常遭正统文化毒打的家庭中,获得如此精神层面的释放。只是这种释放如此短暂,只是一瞬,就要继续面对周围人的不齿和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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