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身旁,为我摘下斜阳

这篇文章您可以忽略,缘由我再明白不过,如我也开始不细看您关于母亲的深情描述。

我又要写父亲,只有父亲可以不断地写,所以实在舍不得不写。多记录下一些点滴,就像沿滩拾取一颗颗珍贵海贝,它们每个都不一样,我都如获至宝,放进岁月的木匣中,用微笑串联,某天拿出来,该是多么斑斓富有啊!我贪婪地低头搜寻,舍不得漏掉任何一个。

国庆长假,应江苏亲友邀请,举家携父出行。此番老少十口,皆乃八十老父衍生而成。为何这般劳师浩荡?只因老父最爱如此,有儿女簇拥当乐不思蜀。上次倾巢出动是十年前,大年初一的火车厢成了我们家的包场,那时我儿尚幼,兴奋地在车厢两头来回跑。窗外是2008年厚如棉毡的积雪,伴着我们的欢声笑语一路向前。那时父亲还听得见,还咬得动嘎嘣嘎嘣的蚕豆,还会剥好橘子递给身边的我。

今天父亲说,可惜小毛不能一起来哟。老人都希望一个不少,孩子们却不断地越飞越远。

候车时解决午饭,我挽着父亲选。

“爸,吃米饭还是汉堡呀?”

“我不吃米饭!”

“爸,汉堡要辣的还是不辣的?”

“辣的!”

好吧!饮料可不能听您的,老慢支的根儿在那,这几天还有点咳嗽呢,我点了热红茶。

“ 爸,这里面是猪肉还是牛肉呀?”

“ 牛肉,这牛肉不错!”

“爸,薯条蘸番茄酱更好吃,这里有小包的,挤下就出来了。”

“就这样好吃。我不要那玩意儿,看起来血糊糊的!”

好有性格的爷们儿!

要对着父亲的耳朵喊话他才听得真切,我更加清晰地注意到父亲对待食物的专注和尊重。大大小小的酒店吃过不少,原来这洋快餐老爷子还没尝过呢。一个汉堡也带来满足,父亲说,吃是天底下头等的享受,这一点我怎么完全没有遗传到呢?

父亲有前列腺炎,凡带他外出时上厕所是重点工作,用餐前后,游览途中,最为关注洗手间的标识。如今我们都成了可恶的低头族,盯着手中屏幕的一眨眼功夫,老爷子有时就寻摸厕所去了。他就是这样不服老,总觉得自己能行,可我们哪里敢放心呢?眼前一没见到便慌了神,四下分头寻,找到了老爷子还一脸的悻然,仿佛小朋友偷出去玩儿被家长拽回来,嘟嘟囔囔着,我又不跑远,能有什么事儿?

任怎么抗议,我们也不答应他离开视线之外。几年前在台湾,马大哈的我让父亲独自去厕所,他出来后走错了方向。我和先生寻到他时,在如潮的人流中远远看见父亲花白的头发,茫然四顾的无助模样,我泪不自禁。父亲也会迷路的,那天我差点把父亲丢了,丢在遥远的海峡那边。

父亲听力下降得厉害,老辈人说这样好,耳根清静万事不扰。一只眼做了白内障手术,另一只无论如何不肯做,说能看见就行。我从小打针父亲都要转过脸去,军人出身的他一直怕开刀见血,嘴上却是不肯承认的。

视力不好,童心却常常大发。在木渎古镇的小街,父亲是什么新鲜的都感兴趣,都要瞧上一瞧。走着走着又落下了,回头一看,老爷子正对着一方木匾上下端详。那是一块招牌,售卖文房四宝之类。父亲读书不多,他就是想看看写的什么,那认真劲儿倒像在静静欣赏书法。

父亲安静了许多,因为听不见便越来越少说话。我们说话时他爱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弟弟开车,我们一路呱呱拉着家常,忽然想起坐在副驾的父亲许久都没开口了,就凑近逗他说几句,气要上下通顺,长久闭口总是不好的。父亲从前是个健谈的人,在战友和同事中一向是主角。

漫步于瘦西湖的碧丝垂柳下,我牵着父亲的手共享这难得的悠闲。那双曾经有力的大手,顺从地任我牵引,依然温暖依然宽厚。

姐姐说,让父亲自然地摆动手臂更好,我才有些恋恋不舍地松开。父亲走到前面去,背着双手,身形微微佝偻。银发日见稀疏服贴,头顶正中光滑着一圈,秋风一起,帽子该不离身了。

无论什么景点,问父亲好玩吗,他总是大声地给予肯定,对食物也是这样,吃到的都是美味。父亲特别满足。只要我们的手机对着他,便立即直面镜头,端正姿势,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一路上,我们姐弟依着父亲不停地照相,怎么都不嫌多。

五天的游玩,天气忽寒忽热,一行十人病了三个。耄耋老父吃得下睡得香穿得暖,精神始终矍铄饱满,真是叫人倍感踏实又幸福。

回程车上,父亲依旧靠窗坐,他爱看外面的风景。我调整好父亲的座椅,照顾他吃午餐,然后递纸巾,收拾干净。遥遥青山隐,脉脉斜阳依,我无比享受这分分秒秒,就像小时候享受父亲的无微不至。

我看着父亲的侧脸,父亲的耳朵很大,好像比之前更大了些。耳廓透明,很柔软的感觉。忽然想起小时候骑在父亲肩上时,总是喜欢抓着他的耳朵,觉得很好玩。

我轻轻地笑了。父亲似乎听到,转过头问我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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