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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舅与我
小时候都是没有心机的,喜欢和简单纯粹的人呆在一起,那种感觉真的是无忧无虑、随心所欲。
我曾踏着轻快的脚步,在晨曦中穿过竹林,阳光斑驳地撒在地上,那些干枯的竹叶子在我的脚底下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那软绵绵的感觉总是让我感到一阵亢奋:我想走得快些,但是又觉得双脚和心脏一样,都是慌慌张张的。
我是在奔赴一场邀约,在后山的山头上有一个充满活力的年轻人在等着我。他是我母亲最小的弟弟,是我最小的舅舅,在我十来岁的时候,他正值青春年华。
就是这么一个人,据说在小时候因为冬天落水,被人救起来之后就发了一场持续不断的高烧,由于救治不及时就烧坏了脑子,智商一直不高。但是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他的智商,他会干农活,会洗衣做饭,会打牌娱乐,还会带着我玩。这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会带着我玩,无论我是去外婆家还是他来我家,只要有我在的时候,他都愿意带着我玩。我感觉他就是我们大家庭里的一个天使,内心充满童真与爱心。
当然在一年当中,他来我家的次数不是很多,每次来我家要么是奉外婆的命令来照看他的姐姐,要么就是他自己有什么事情了就来我家转转。我知道他每次来我家的时间也不会太长,有时可能会过上一夜;有时可能就是一顿饭的功夫。所以我很珍惜他来我家的每一时刻。
在后山山顶上,有一片我们家的土地,在入秋时节,地里的红薯就成熟了。母亲收割完红薯叶之后,舅舅多半就会来到我们家,这时候他会率先扛起锄头先行出发,(他对我们家的土地再熟悉不过了。)临行前他总会叫着我和他一起上山,我知道去了之后肯定是要跟着一起干农活的,但是有他在我愿意,因为在他那里,除了干活还有一些好玩的把戏。
他会在干活之余,给我讲很多有趣的事情,还会学着电视里面的演员说话,打功夫。听着他充满喜感的声音,和看着他滑稽的动作,我就会忍不住开怀大笑。
那段时间他迷上了功夫巨星李小龙,于是在休息的时候就给我演练了一遍李小龙的经典动作,先是摆出出招时的架势,然后就是双手提了提裤子,握住拳头练起了弹跳步伐,一阵拳脚功夫过后自然也不会忘了右手拇指擦鼻头的动作,于此同时一声“我打”这才结束了他的整套动作。
说起功夫,他又跟我聊起了那部叫《少林寺》的电影,他说这部很好看。那时他还不知道主演觉远和尚的演员是谁,他就说那个光头小和尚功夫很厉害,后来还带着一帮寺庙的和尚保护了逃难的唐王。
说起觉远,自然也会提片中的牧羊女,那个举起羊鞭儿,唱起小曲儿的牧羊女是整整一代人的青春记忆。我这小舅舅也不例外,他跟我说,那个光头小和尚的师妹长得非常可爱,于是他就给我扮演了一回牧羊女娇羞的模样,他翘起兰花指,半遮半掩地别过头去,嘴里还喃喃地不知说了些什么。看他那扭扭捏捏的样子,我又忍不住大笑起来。他看见我被逗笑了,于是也跟着呵呵地笑了起来。
多年以后,每当想起他逗笑的表情,我依然会忍不住会心一笑,那一种发自内心的愉悦,不是时光可以尘封得了的。想想那会儿,在他的内心深处一定也有些男女情愫在慢慢滋生吧!只是可惜,这大半生过去了,在他的身边也没有一个有缘的人与他为伴。这或许就是上天的安排吧,有些事情实在是强求不了的。
小舅与疯女人
对于我这小舅舅的婚事,家里人也是操了不少心,但是在这十乡八里,熟悉我舅舅的人都知道他身上的缺陷,所以也没有哪家姑娘愿意嫁给他。我外婆时常心有愧疚,责怪自己当初没能照顾好这个最小的儿子,但是舅舅似乎并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一副“这就是命”的无所谓的表情,但是在他内心深处到底怎么想,我们也不太清楚。
正当小舅对婚姻并不抱有希望的时候,不知从哪里跑来个疯婆娘,在他家里一住就是好几天。外婆一阵欣喜,心想这可能就是老天的有意安排,如果能让这个疯女人陪在我小舅身边那也好过他孤独一辈子。
为了弄清楚疯女人身世状况,外婆还专门请了中间人去到处打听。经过一段时间的打听后,中间人回来说,疯女人原本是做小本生意的,但是因为家庭变故,她与前夫离了婚,离婚后不久这女人就疯了。中间人把我外婆的用意说明之后,疯女人的娘家人表现得颇为平淡,说是有哪家人能够看上,他们也没什么意见。
眼看小舅与疯女人有成为一对的希望,外婆就叫小舅每日都陪在女人身边,与她多聊天,希望能够培养出一些感情来。但是小舅似乎是单身惯了,不太适应和女人独处的感觉;再加上这个女人脾气很坏,一整天都是对着空气破口大骂,小舅与她更是没有几句话说。
为了改变这种尴尬状态,外婆又命小舅带着疯女人多出去转转,比如赶集,串门,走亲戚等等,希望日子久了这疯女人的病能够好一些。但是没过多久,外婆的希望就落空了。说是有天小舅去水井挑水,这一来一去花了大半个钟,女人什么时候走了他也不知道,等他再去商店买了些日用品回家之后,才发现家里没人了。外婆回家后就叫他赶紧去找,只是找了一个下午连个影子也没找到。后来小舅干脆就放弃了。
女人跑后几天,家里的其他人也帮忙去找过几回,但是一直杳无音信,最后只好去派出所报了案。在女人出走后的一段时间里,有村里人开玩笑地对小舅说,婆娘跑了还不去追?他笑笑说,跑了就跑了,跑了的都不是我婆娘。但是在私下里,我听见他对我母亲说过,如果女人不跑他愿意和她生活一辈子,这主要考虑的是我外婆的心愿,他不想让她操心。
疯女人出走后的许多年里,小舅再也没有和别的女人结过缘,一直到外婆去世,他依然是孤独一人。对于一个已经五十有加的老男人来说,脱单的希望估计为零,当然,如今的他,对婚姻应该是更加不抱什么希望了。
小舅干过的荒唐事
正如我前面所讲:小舅的缺陷就在于头脑智商低,但是在很多方面他和正常人真的没什么区别。比如洗衣做饭,生活自理等这些方面完全没问题,干农活也是一把好手;另外,在娱乐方面,他喜欢打牌,什么长牌、扑克、麻将等他样样都会,至于精不精通那就另有一说。
真要说他与常人不同的地方,小时候我还真看不出来,经过这么多年的体悟之后,总结出以下两点:一是思维单一,考虑问题难以全面;二是思想单纯,容易相信别人。综合这两个特点,就不难发现,他的智商基本停滞在少年时代。在一个少年的世界观里,一切事物都是简单而纯粹的,人与人之间也不存在尔虞我诈。只是现实给他狠狠地上了一课,让他知道这世界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不知是啥时候,这个三十来岁的“少年”也开始渴望远方了。那时候他的几个哥哥都已经远在家乡之外,或是成家立业,或是事业有成了,于是乎,他的心思也开始活跃起来。他不想一个人一辈子就呆在一个地方,他也想像他的哥哥们一样去远方闯荡。但是可想而知,他自己身上没钱,外公外婆也不支持他,认为他没有出门闯荡的条件。
“少年”不死心,在左想右想之后,偷偷挑了一担谷子去街上卖了,卖得的钱就用来当作路费。然而一担谷子换来的钱根本就不够用,那怎么办?他又思来想去,最后决定拿这笔钱去赌场博一把。结果可想而知,他不但把这笔钱赔进去了,还倒欠了一笔债。
刚好这笔债的债主是当地一个出了名的小偷,小偷知道我舅及我舅家的状况,于是就伙同一个同伙一起哄骗他说,只要他帮他们做一件事情,他欠他们的钱就可以一笔勾销;如果这件事进展顺利,得到的利益还可以分一部分给他。小舅问,要他做什么?两个偷贼说,当然是帮他们偷东西了。
小舅听后也是吓了一大跳,这种有背良心的事情他还是做不出来的。偷贼知道小舅不愿意做,于是就威胁他,说他不但偷了家里面的粮食,还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债,到时候看你父母和几个哥哥怎么收拾你!一顿硬的来完之后又来软的。偷贼说,偷东西其实很简单,你就把人家的东西当成是自己的,趁人不注意顺手拿了就是。
两个偷贼七说八说,小舅最后同意了,但是他还是不敢去偷别人家的东西,他把心思放在了咱家的水牛身上了。(东窗事发之后,有公安问他,为什么要偷自己姐姐家的牛时,他回答说,姐姐家的牛自己最熟悉,也好下手。等以后自己赚钱了再还钱给姐姐。)两个偷贼听说小舅要偷牛,自然是四眼放光,因为他们知道一头牛的价值。于是他们约定,水牛由小舅去偷,他们两个负责接应。
事情就发生在那个下午,小舅像平时一样来到我们家,凑巧那天我妈不在家,我小妹三两下就被他哄去隔壁家看电视去了。他把牛牵出牛棚之后就交给了两个偷贼,回过头来还特意对看电视的小妹说,他回家去了,房间的门他也关上了。
晚上喂牛草的时候,我妈终于发现牛不见了,但是她没有往被人偷了这方面去想。因为在九十年代,一头牛还是由几户人家共耕共养的,当时她就怀疑是不是哪家记错日子提前牵去用了。如果真是那样,她还得和那家人理论一番。当天晚上,我妈就挨家挨户问问了一个遍,结果家家都说没有牵过牛,她这才发现不对劲,牛肯定是被人偷了。一想到牛被人偷了,我妈心里就乱糟糟的,因为牛是在她手上不见的,这笔损失必须她来承担。但是她身无非文,哪里有钱去赔别人?
第二天早上,我妈心里依然毫无头绪,她问过小妹,知道昨天下午自己兄弟来过,但是她怎么会想到这事就是自己兄弟干的!没有办法,她只好去派出所报了案。派出所对这个案件很重视,毕竟在当时的农村,一头牛对普通农户来说也是一笔巨大财富。派出所民警通过家人提供的线索,以及他们细心的勘察,很快就锁定了嫌疑人。可以说就在当天下午,我小舅就被抓了起来。我妈当时也是懵了,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这样!
小舅被抓后,两个偷贼也很快进去了警方的视线,其中一个偷贼几天后就落入了法网,但是另一个当地出了名的偷贼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居然让他给逃之夭夭了。被抓的偷贼一口咬定牛是小舅偷的,他只是一个放风的人,而小舅嘴里又说不出什么来,最后可怜的他从一个被教唆犯变成了主犯。
当然,小舅的案子最后还是从轻发落了,毕竟按照他当时的精神状态以及我们对他责任的不追究,他很快就能出来了。但是这个时候他的犟脾气又上了头,说自己愧对姐姐,愿意接受制裁,于是,他自愿地在里面足足呆了两年!
守村人
据说,在农村,每个村庄都会有一个守村人,他们这一生几乎永远都到达不了自己想象中的远方,这或许就是命运的安排,麻木、无奈也好,痛苦、心酸也罢,总之他们的身体连同灵魂都被禁锢在了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之上,随着时光的流逝,他们与这片土地融为了一体,彼此再难分离。
小时候,我觉得这样的人生几乎毫无意义,试想一下,一个人从生到死都离不开一个地方,那跟呆在囚笼里有何区别?所以,为了领略这广袤的大千世界,体悟这多彩的百态人生,“走出去”便成为了我青春之梦想。只是在他乡“游走”半生之后才发现,没有目标的“游走”只是扩大了身体的移动范围,自身的灵魂依旧被禁锢在狭小的空间之内,这样的人生其实又有多大的意义呢?
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为这毫无意义的人生问题纠结不已,各种怀疑,焦虑,痛苦和悲伤开始乘虚而入,生活就像走进了一个黑暗的通道,前进看不到光亮,后退也不知路在何方;想着将通道砸出一个窟窿,奈何双手无力,费尽所有心力也只是徒劳无功。
好在上天有好生之德,一路跌跌撞撞,总算在几经周折之后终于看见了通道里的稀微光芒,这应该就是上天给的希望之光吧,顺着他所指引的方向前进,内心也越发变得敞亮。我再也不想在“人生意义”上虚耗无谓的光阴了,人活着的全部意义应该仅仅是活着本身而已。
想起那在乡村度过的了大半生的小舅,如今我也不觉得那是一种禁锢了,一个很浅显的道理,给你一栋豪华套间,最让你舒服的不过是那张床而已;你若心有挂碍,给你整个天地也是于事无补。所以,真正有意义的人生应该是心无挂碍,自由自在。灵魂放空,欢欣自来。
我不知如今的小舅有没有这些人生感悟,但是作为一个心思单纯的的人,我认为他应该不会有太多杂七杂八的念头,一心一意守着那片熟悉的土地,做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做一些实实在在的事,心中踏实,就胜过人间无数了。
前年岁末我又见了小舅一次,那时外婆健在他也头发花白了,他的日常就是喝喝茶,种种庄稼,顺带照顾年事已高、行动迟缓的外婆。在农忙时节除了做完自家事务之外还能帮助邻里春耕秋收;在我家需要帮助的时候也总是义无反顾、不辞辛劳。这么些年我对他的感激之情胜过其他,所以他来我家,我肯定也是盛情款待,尊敬有加的。知道他还喜欢抽点小烟、喝点小酒,平时少抽少喝的我也与他共饮了一场,脸红耳赤之际又和他聊起了那些既熟悉又陌生的家常。时间真真是太短了,转眼间就催白了少年头,只是他少年心性还在,说起往事依旧能喜笑颜开;与此同时时间也是一剂催化剂,他开始告诉我春耕秋收的规律,告诉我农耕的技能与方法,还告诉我如何孝敬长辈与善待子女。世间万物都是相对,他说你怎样对他们他们就会怎样对待你我。
临走的时候,我又送他走了好几里的山路,那种感觉就像幼时跟随他的感觉一样,脚下是软软的,心里是慌慌的,我希望这眼下的路能够漫长一些,再漫长一些,最好是永无止境。当然这是不可能的,路自然会尽头,他也会在路的尽头离去,然后留给我一个怅然若失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