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圣祥
春日下午的步行街,微风吹拂,寻到一个阴凉处的长条椅,读着王小波生命最后几年写的杂文短章,满眼的绿色传来不知名的花儿芬芳,时不时被白色的嫩肉晃到眼睛,那是从身边走过的一拨拨着急穿上夏装的美女。虽然只为打发等待孩子学钢琴的无聊时光,却也十分惬意。
我看到一个才子,在花园里散步,他看到草丛里,一对蚂蚱正在交尾。当然,我是在书上饶有兴致地看,他是在篱笆边饶有兴致地看。这对不顾场合在大庭广众下搞婚外恋的情侣,未及完成传宗接代的虫生大业,突然,就被一只黄里透绿肥硕无比的癞蛤蟆,猛窜出来生吞了。
王小波看到明清笔记的作者一本正经地感慨,奸近杀啊——篱笆下偷情的蚂蚱是堕落分子,一口吃到两只蚂蚱的癞蛤蟆,是惩戒婚外恋的道德义士。我看到王小波一本正经地分析,癞蛤蟆肯定不会那么没气量,因为蚂蚱不交尾,就没有小蚂蚱,没有小蚂蚱,癞蛤蟆就会饿死。
隔着王小波,我远望那位清朝大才子,差点没笑出声来,想到身边不时走过露着白大腿的时髦美女,才终于忍住。但手还是没控制住,忍不住往长椅旁边敲打了一下。这一敲打着实吓了我一大跳,打得我心头一颤。记得旁边明明没人,手打下去感觉到的,却不是铁质长椅的微凉坚硬,而是一坨肥肥的肉,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得到。
一位戴墨镜的大叔,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我边上。附近空椅子其实还很多,大概是觉得我这里正好有阴,所以不声不响地坐了过来。打了大叔的肥屁股,必须赶紧说对不起,好在大叔很大度,微微一笑,接着吃他的冰激凌,屁股也继续撅着,横扑向前方。前边有个轮椅,大叔正在跟轮椅说话。
从后面看,轮椅是空的,我猜想大叔可能是坐轮椅来的。再看他穿着牛仔裤的腿,又不像是有问题的残疾人。再去看轮椅,几根白发正在轮椅靠背上,迎风飞扬。“吹不吹得风?”没听到回应。“吹不得风。”墨镜大叔自言自语,把轮椅换了个位置。
这下子,我看得很清楚了,轮椅上坐着一个瘪嘴老太太,整个身子几乎都窝在轮椅里,一层皱巴巴的老皮,很不紧凑地耷拉在一副过于宽大的墨镜后面,手里同样拿着一个冰激凌,正在一口一口地慢慢舔,动作和三岁孩子一样笨拙。
我假装继续看书,实则像是一个偷窥狂,暗暗看着这对墨镜母子。大叔年纪并不小,应该已经退休了,老太太身子有点萎缩,应该有八九十岁的样子。我能想象到,这是他们每天的例行活动,儿子推着老娘在步行街散步,戴着墨镜,酷酷的样子。散步的途中,大叔去麦当劳甜品站买了两个冰激凌,然后坐下来享受属于他们的午后甜蜜。
大叔舔一口,老太太舔一口,大叔手里拿着一张纸,不时在老太太嘴边擦一擦,就像是在照顾一个婴儿。他身子之所以一直呈现匍匐状,主要就是为了给他老娘擦嘴巴。除了不像孩子那么闹腾,窝在轮椅里安安静静的老太太,基本上的确是一个事事都要人照顾的孩子。
老太太一直没有说过话,也没做出什么明显反应,儿子在她耳边柔风细雨的讲话,她可能根本就听不见。我老家这种大年纪的老人,下人平时都是吼着跟他们讲话的,越是有旁人在边上,他们吼的声音越大,而且边吼边笑。
墨镜大叔还在担心老太太对着风吃冰激凌会不会有问题,眼睛四处张望一番后,终于在旁边找到一个他认为更好的位置,把轮椅推了过去。我远远地看着他们,两个戴墨镜的老人,一个坐在长椅上,一个坐在轮椅上,像是在演一出吃冰激凌哑剧。
吃完了冰激凌,墨镜儿子给墨镜妈妈擦干净了嘴巴,无微不至照顾着还不会说话的女儿。老太太一动不动接受着儿子的服务,很乖很乖地听从父亲的摆布。
就这样,他们安安静静地坐了很久。我合上了手里的书,身边美女来来往往,也不再能够吸引我。看着这对墨镜母子,心里隐隐有些失落。五一小长假到了,我却不能陪远在北京的妈妈,哪怕是随便去哪里走一走。
又过了一会儿,我掏出手机,给他们拍了一张照片。我看见,儿子在妈妈身边说了句什么,妈妈依旧没有说一句话。然后,儿子站起身,推着轮椅走了。
我能看见,两幅墨镜背后,微微笑着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