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半夜我常觉得冷,好像有潮湿的水气包裹住我,让我呼吸不畅。当我艰难地睁开眼睛,已经天亮了。
每当清醒的那一瞬间,我总会想起半个月以前,在远方A城的那一幕。
下雨了,我把玻璃樽放到天台,看着它一碰到天水,变成无形无状的液体,摇摇摆摆地在一方天台里四处走动。
“什么时候换一个常年阴雨的城市,这样就不用每天看天气预报了,而且有时候又不准。”
“得寸进尺。”我不予理睬,低头继续编织毛衣。一开始它只是请求偶尔淋雨,后来要求一下雨就去天台,现在更做主,要我带它搬移到其他地方。
我原来是为了买摆花的器皿才去的那家店。正好店主不在,我随意走动,结果碰倒了一个玻璃樽。碎地的瞬间,店主恰好出现,要我赔偿。
我只好认了。
离开的时候,店主却把一个包装袋拿给我,我打开来看,正是那堆碎片,一打开却有晶莹的亮光,我微微一怔,又听那店主说道:“有始有终。”我如被催眠,一路拎着袋子回家去。
等我再次打开包装袋,却发现里面竟是一盏完好的玻璃樽。
只是细细端详之下,还能看见它原来的裂痕。
轻轻一敲,会发出“yu——yu——yu”的声音。
再后来我半夜梦见它。它说它要淋雨,淋雨的次数等于因我造成的碎片的数目。
“那得淋多少次雨呢?”
“我懒得去数身上的碎片,完整了之后自会离开。”
于是我走过去尝试数出那些碎片的数目,却头昏眼花,亦是作罢。
它说,它晒不得太阳,所以除了阴雨的天气,它都在室内待着。
我问,能不能当把它当做花瓶,装饰房间?
它问,能不能把我当成晴天娃娃,随风飘摇?
……
日子渐渐的过去,它也不知道淋了多少次雨,它身上的裂隙似乎也在减少,但我也没有精力去细数,只不过是搬家的时候多了一点重量而已,我并不计较。
一开始和它相处我并不自然,总感觉有双眼睛盯着我,后来日子久了也就熟悉了,偶尔还会聊一下天。
我问它来自哪里,它告诉我,它来自天上,它有透明的翅膀和同我一样乌黑的眼睛,落到地上,遇到那古怪的店主,被做成了一个玻璃樽。
掉落之前,它在云层里和伙伴玩游戏,却被太阳的利刃切断了翅膀,然后又被伙伴推了一把。
我半信半疑,问它:“就这样淋雨,你能长出翅膀,飞回去吗?”
它理直气壮地说:“不知道。”
我忍不住说:“你每淋一次雨都会长大一些,重得我都有点抬不起了,以后这间屋子也怕容不下了,而且我也需要自己的私人空间。”
它不理我,自顾自地摇摆着。
我拿着织了一半的毛衣走下楼去,装作往常那样在厨房里煮咖啡。其实我已在心里计划很久,打算一会儿就若无其事地离开这里,摆脱这个怪物。
拎着垃圾袋,握着雨伞走出门口,我想象它还在天台跳动,提心吊胆地绕到后巷,往车站走去。
那天的雨特别大,一直到我下车的城市还是那样滂沱。我几乎成了落汤鸡,才找到歇脚处,慢慢地开始新生活。
我租了一个独栋的小房子。租金不贵,因为是在乡下。这天我如常起床洗漱,吃完早饭后出门。
一打开门,外面阳光灿烂,来往的人们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
我迈步出去,却撞得鼻青脸肿。
心惊胆战地探究,门窗外,天台顶上尽是透明的厚重玻璃,罩住了整个房子。
我发疯一样,用斧头,用凿具,试图劈开那玻璃,可是就像东西砸落到水里一样,只有水花溅落,渐渐地恢复,直至毫无痕迹。
我每砸一下,它就在那里计数,1——2——3——4——直到第25下,我浑身湿透,疲惫不堪,暂且罢手。
它说,这样它得再淋25次雨才能离开。
在那之前我还得待在这房子里,不管是饿死还是闷死。
我问它,难道你就不怕太阳了吗?
它说,无所谓。原先那些话有的是骗我的,反正我也不会全信,所以也没有全说真话。
我说,我是无辜的,罪魁祸首是它的伙伴,而且我也照顾了它那么久,无功劳也有苦劳,请念在以往的小心伺候放了我。
它说它更是无辜的,原来它认了那飞来横祸,想安安分分做一个玻璃樽,却被我碰倒了。
我终于知道,跟这无赖讲什么都没有用,于是我换了一身干衣裳,安安静静地待着。
后来连续三天都没有下雨,第四天早晨我观察外面的玻璃,已如薄纸一般脆弱。
我道:“你这是何苦呢,自去想去的地方,不好吗?这个城市常年不会下雨,你撑不了多久的。”
它终于问:“你为什么和我那个伙伴一样讨厌我?”
我缓缓告诉它,其实我也不讨厌它,它经常陪我聊天,是一个知心的朋友,只是也扰乱了我生活。有时候我带朋友到家里来,它会恶意在地板上制造水渍,让朋友滑一跤;或是送花的朋友走到门口的时候,它会泼那人一身——让别人狼狈而去,是它的拿手好戏。我讨厌它的做法,却畏惧它也作弄我,迟迟不敢开口。它那样子,和它的同伴何异?现在坦诚,希望它理解我,给我自由。
它静静地听我说,不再言语。
第五天早晨,我醒来的时候,看见窗台上摆了一盏玻璃樽,里面盛放着一束向日葵。阳光下,花叶上的露珠熠熠生辉,而那玻璃樽晶莹剔透得仿佛只是一片水雾。
我拥抱住他,感觉手臂渐渐湿润,没一会儿,怀里只余下那一束绚烂的太阳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