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康
文/王乱七
1
元和三年,大运昌隆。
自国师沈鹤得宠以来,举国上下大兴占卜。
适龄青年皆以大国师为榜样,不事生产,终日钻营。
满大街都是算命的。
政通人和,那些油嘴滑舌,能谀善奉之辈,竟都混得风生水起。
姬康混迹其中,但他心知自己与这群人不同,他觉得占卜是门手艺,并且真心爱着这门手艺。
京城有三大卦师。大国师沈鹤便是其中一位,余下两位分别是“先知林”秦清玉和“易卜堂”姜通。
姜通是三大卦师中名气最小的一个,但也是最神秘的一个,据说此人深居简出,脾气古怪,但卦术深不可测。
姬康对姜通心慕已久,此次来京,便是要拜在他的门下。
他在“易卜堂”门前跪了三天。
和他一同拜师的年轻人都已走光,只剩他一个。
门开了。
一名少年探出脑袋。
“师父说他多年前就不再收徒了,请回吧。”
“请你转告姜先生,若他不肯见我,我便长跪于此。”
少年摇了摇头。
2
“为何如此执着?”第四日,姜通终于肯见姬康。
“我和他们不一样。”
“在我看来,你们都一样。”
“先生,我已经枉活了二十余载。”
“那又如何?”
“朝闻道,夕死可矣。”
“欲入此道,光有觉悟是不够的,还需极高的天赋。这样吧,我测一测你。
“先生赐教。”
“你且算一算,我今日会不会收你为徒,算得准,你便入我门……”
“会!”没等姜通说完,姬康就脱口而出。
“不对。”姜通摇了摇头,转身进了内堂。
第二日出门,姬康果然还在门外跪着。
“今日算得如何?”
“会!”经过昨天的打击,姬康依然自信满满。
“还是不对。”姜通又摇了摇头。
次日再问,姬康依然答“会!”
“不对。”
来之前姬康曾经卜过一卦,卦像大吉,所以他认定姜通一定会收自己为徒。
“今日……”
“会!”
“不对。”
“会!” “不对。”
“会!”
“会!”
“会!”
“会……”
姬康没了力气,十多天过去了,姜通还是没有松口。
蓬头垢面的姬康这些天一直没有吃东西,只靠树上滴落的露水维持生命,如今已经奄奄一息。
这条路,比他想象的还要难行。
姜通再次走了过来,姬康从迷离的眼缝中看到他的身影,仿佛泛着幽光。
“今日呢,算得如何?我会不会收你为徒?”
姬康沉默了。
他很想像第一天那样斩钉截铁地喊出一个“会”字,然后慷慨赴死,但他喊不出来。
一个声音在他脑中响起:“是我算错了吗?我是不是真的没有天赋?”
多日的打击终于击垮了姬康的自信。
他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姜通。
然后从喉咙哼出两个字:
“不会。”
说完,便昏死过去。
3
待到再次醒来时,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几个陌生面孔,有长有少。
“醒了醒了……”一阵嘈杂。
“你这人怎么一根筋啊,我们在旁边看得都急死了。”
“就是,总共就两个选项,不知道换个思路吗?”
姬康环视了下四周,看到那天开门的少年,登时清明,问道:“你们都是易卜堂的弟子?”
众人点点头。
“这么说……师父他老人家答应收我为徒了?”姬康激动道。
“谁准你叫我师父了?”一个威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师父来了……”
“师父……”
屋内众人互相拉扯,不一会儿都低下头噤了声。
“我算卦这么多年,从未见过你这么不识趣的人!”
“说你没算对,摆明了是不愿收你,怎么还赖着不走呢?”
饶是姬康面皮再厚,听了这番话也挂不住了。
“我这就走,打扰了。”姬康起身欲走。
“你算准了,我得收你。”
姬康复露喜色,俯首欲拜。
“我收了你,你就算错了。”
姬康笑容僵在脸上,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既不能收你,又不能不收你。所以……你留下,但我们不能以师徒相称。”
“那我叫你什么?”
“我既是你师父,又不是你师父,所以,以后你叫我‘师不师父’,我们的关系是‘师不师徒’,这些都是你的‘师不师兄。’”
“师不……师父?”
“对。”
“都走了,不要打扰你们‘师不师弟’休息。”姜通对其他人说道。
众人走后,姬康出门,发现自己的屋子卡在墙中间,一半在“易卜堂”内,一半在“易卜堂”外。
无论如何,自己算是半个“易卜堂”的人了。姬康心想。
只要能留在“易卜堂”,他才不在乎什么名分。
然而事情远没有他想得那么简单。
4
姜通的古怪脾气是众所周知的,但直到姬康进了“易卜堂”,才领略到什么叫真正的“脾气古怪。”
授课时,前脚还在夸姬康聪颖,后脚就突然破口大骂把他撵出去,说他又不是“易卜堂”的弟子,凭什么听他授课。
姬康只好躲在窗外偷听,姜通发现了也不言语,反而提高声音让他听得真切。
姜通过寿,一众弟子都准备了礼物给他贺寿,姬康也备了一份,谁知道姜通当着众人的面把礼物扔在地上。
到了晚上,又偷偷捡了回去。
都说伴君如伴虎,但在姬康看来,姜通的心思比皇帝还要难猜十倍,他永远不知道,下一刻的姜通是何样脸色。
尽管受尽折磨,但姬康的卦术依然进步很快。
实力很快就与大师不师兄付春不相上下。
5
一年一度的卦术大赛,是京城一大盛事,据说当年大国师沈鹤就是在卦术大赛中拔得头筹,被朝廷相中,才因此走上仕途。
姬康想要代表“易卜堂”去参赛,但姜通执意不肯。
“我为何不能去?”
“易卜堂是易卜堂,你是你,易卜堂和你有什么关系!”
雪花飘到姬康眼眶上,很快就化成了水。
他一直把“易卜堂”当家,可“易卜堂”却从来没有真正接纳过他。
他一步一步向自己那卡在墙中间的屋子走去,大雪很快将他的脚印填满。
比赛结果出来了。
大师不师兄付春不敌“先知林”的秦墨,屈居第二。
一众师不师兄吵着要为他庆功,姬康坐在角落里摆弄算筹。
“康儿,你随我来。”
姬康还在生气,但被这一声“康儿”叫得消了大半,虽然不知道姜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还是跟着去了。
姜通带着他在“易卜堂”七拐八拐,来到一处别院。
姬康以前从来没有来过这个地方。
院子正中摆着一个巨大的罗盘,罗盘的精细程度超出了姬康的想象,除了常见的天干地支与八卦,还刻着许多他从来没见过的古怪纹路与符号,一圈又一圈,缓缓转动,每一圈转的速度都不一样。
姬康看呆了。
“这叫万象盘,可算天下事。”
“万象盘……”
“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这吗?”
“不知。”
“外面有人说,我们都是骗子,你怎么看?”
“行骗的是那些打着卦师幌子的败类,是他们坏了我们的名声。”
“不,我们是骗子,所有卦师最后都会沦为骗子,这是宿命。”
“我不明白。”
“事皆有因,四方因动,虬结为果,果因相循。理论上来讲,只要找到所有的因,弄清楚它们之间如何相互影响,便能得出清晰的果。”
姬康若有所思。
“当年我做出万象盘,以为能穷尽因果,但无论怎么精细,总不得圆满。”
“我从出师到现在,总共卜过三百七十一卦,从未失过手。卦理深邃,世间之事我已通晓了九成九,可如今年纪越大,愈发觉出这一成的浩瀚。”
“你负的名越盛,世人对你的期望就越高,失手的那一天,下场也就越惨。”
姬康呆呆地望着万象盘,思索着姜通的话。
许久回过神,发现姜通已经不见了,万象盘还在隆隆地转着。
从那以后,姜通再也没有刁难过姬康,但也再没有正眼看过他,仿佛“易卜堂”里没有姬康这个人。
师不师兄们倒是和他处的很好,经常一起切磋交流。
6
寒来暑往,又是一年夏天。
敌国来犯,朝中战、和两派吵得不可开交。
天子好战,命天下卦师为此战卜吉凶。
大卜前夕,姜通把姬康赶到马上,让他马上离开“易卜堂”,走得越远越好。
姬康不明所以。
姜通告诉他:“任何人问起,都别提你和易卜堂之间的瓜葛,十年之内不要返回中原!”
说完狠狠在马背抽了一鞭,马发了疯似的跑起来。
跑出京城,没有停下来,一路向西,出了中原。
姬康自小在中土长大,不知天地之辽阔,一路遍游诸国。
他发现番邦也有占卜师,只是占卜工具不尽相同,什么水晶球、塔罗牌、千奇百怪。
姬康虚心求教,与番邦之士互通有无,卦术日益精进。
没事的时候他会望向东方,有时候很想回去看一看,但想起师不师父临行前嘱咐的话,便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7
十年之期终于完满,姬康策马回到中原。
来到京城,发现当年的“易卜堂”已是断壁残垣,万象盘零落不堪。
自己当年住的地方变成一段完整的墙,看不出任何旧时痕迹。
正当他思绪万千的时候,一个樵夫路过。
“大师不师兄?”姬康认出了樵夫。
“你是……姬康?”
大师不师兄告诉姬康,当年他走后,大卜开始,所有卦师卜测的结果都是宜战,卦象解释也是极尽滥美之词,把天子和他的军队夸上了天。唯独“易卜堂”给出的结果是“大凶,不宜战。”
龙颜大怒,以扰乱军心之罪,抄了“易卜堂”,师父和“易卜堂”一众弟子都被关进了大牢。
“我是当众改了说辞,才幸免于难,我……我有辱师门……愧对师父……”
说到此处,樵夫泣不成声。
“后来呢?”
“后来就开战了,这场仗,一打就是十年,生灵涂炭。师父和师弟们也被关了十年,最终战败求和,老皇帝驾崩,太子继位,大赦天下,他们才沉冤昭雪。十年牢狱之苦,师弟们有的不堪受辱寻了短见,有的变得疯疯癫癫,师父也染了重疾……”
“带我去见师不师父!”姬康打断付春。
“你去见吧,我没脸见他。”付春指了姜通住处。
姬康推门进去,姜通卧病在床,见到姬康,并不惊讶。
“回来了?”
“师不师父……”姬康跪在地上,“弟子姬康,恳请您收我为徒。”
“易卜堂已经没有了。”
“无妨。”
“那好,想必这十年间,你的卦术也精进不少,你且算一算,今日我会不会收你为徒,算对了,我便收你。”
姬康思索片刻,朗声答道:
“会!”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一点都没变。”
“我算对了吗?”
姜通点点头,安详地闭上了眼。
“师父!”
姬康一个头重重磕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