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富裕到可以赎回自己的过去。
——王尔德
“楼下老崔家总是羡慕我们，每次都说，你们的都回家，我的都不来。”
阿婆说这句话时，正是楼下崔姓老伯的头七。
大约是从初中起，大家才逐渐意识到，阿婆的脑子出了问题。
阿尔茨海默症。
阿婆有三个孩子，大儿子与二女儿每周例行公事般的带着家属来吃饭，小儿子与阿婆住在一起，还有阿婆的老伴。
阿婆的大儿子脾气一直不好，却娶了个性格柔和的医疗人员。阿婆从前的生活过得很艰难，而大儿子年幼时又很淘气，免不了挨许多打。大儿子长大后，对待阿婆，也不是那么耐心孝顺。后来，大儿子跟着妹夫，日子过得也算舒适。
阿婆的大儿媳给他生了家中唯一一个孙子，孙子出生时，大儿子开玩笑的告诉阿婆，是个女孩子，阿婆的脸沉了下来，后来知道是个孙子，阿婆更是小心呵护。
这是阿婆唯一的孙子。
孙子长大后，小学成绩优异，阿婆把孙子的三好学生奖状裱好了，挂在了客厅的窗户上，每个来到阿婆家的邻居们都看得到。这一挂，就是二十年。
奖状的底色在阳光中一年一年的褪去，也不曾摘下来过。
阿婆的二女儿很有福气，小时候被老伴香港的哥哥看中，膝下无子，想要一个女儿，年幼的女孩子拒绝了。长大后，复读一年，成为那个年代为数不多的大学生之一。成人之后又在机关事业单位担任科长，而她的丈夫，是高中时早恋经过异地最终修成正果，家中因为房地产生意也算小有资产。
所说起唯一的遗憾，是二女儿家中的孙女，虽从小学习钢琴且小学成绩优异，但随着时间的增长，她的自闭和孤僻开始显现，阿婆不喜欢这个孙女，因为面对阿婆的亲热态度，她总是以冷漠作为答复。
很多家庭中，最小的孩子是家长最疼爱的，阿婆的小儿子也是阿婆最喜欢的。小儿子一直学习优异，努力刻苦，但因为高中时的一次考试失利承受不住打击，从而中途辍学。
小儿子在一家商场做些维修工作，性格孤僻暴躁，住在阿婆和老伯的对门，中间的走廊相通，阿婆每次有什么事情总会找小儿子，从阳台到小儿子家的客厅，边走边呼喊着小儿子的名字。
小儿子对自己的家庭不算特别上心，但对阿婆和老伯确实是无比孝顺，尤其是阿婆，大半的时间和精力全花费在阿婆身上。
小孙女出生后，两岁半去了家对面的幼儿园，每天晚上，老伯接她回家。在小时候，小孙女在家里就一直是古灵精怪的形象，在外面喜欢和阿婆的老朋友开开玩笑，邻居都很喜欢小孙女。
小孙女不喜欢去幼儿园，却爱喝幼儿园的紫菜汤。三岁半时，邻居婆婆开玩笑问小孙女，什么时候才能喝到她做的紫菜汤，小孙女说，等下周买了材料。
第二周再见婆婆时，小孙女却说，婆婆没来都被喝完了，而下一次，则是因为婆婆不来喝都坏掉了。婆婆哈哈大笑，说自己喝不到小孙女做的汤了。
老伯祖上曾有过一段辉煌时期，因为老伯的祖父因利益染指鸦片，后自己又沉迷于此，家底在那个年代只能拱手让人。
老伯家里一直有家暴的“传统”，一直延续至阿婆的儿子身上。阿婆年轻时，也曾遭受过这样的对待。老伯和阿婆的婆婆一起对她实施暴力，这些事，阿婆从来不说，只是偶尔有几次对小儿媳提起过几句。
阿婆年轻时，她的婆婆经常不给她饭吃，每天都吃不饱，而老伯也很少回家，家里大大小小的琐事全落在阿婆一个人的身上，家中的婆婆和三个孩子所有的开销全来自于阿婆在村里做的一点维持生计的活。
家里时常有人说，阿婆的脑子坏了，也正是因为年轻时受过的种种刺激。
阿婆对于别人帮她做的事一直都很挑剔，做得越多往往越不得她的心。
小儿媳一直对阿婆很好，可阿婆表面上对她过得去，在家里有别人来到时，还是会说起小儿媳的坏话。
阿婆不知道，这一切，都被从阳台穿过，想要找阿婆玩的小孙女听到了。
还在幼稚园的小孙女，亲眼看到了自己以为很亲近的奶奶，在排斥她的妈妈。
后来，小孙女学会了在客厅后过道的衣橱后面偷听大人们讲话，这时，小孙女发现这种情况越来越多。
小孙女对阿婆再也不是那么亲近了。
大人们面前，或是人多的时候，小孙女可能还是原来的样子，但阿婆也能感觉到，小孙女越长大就离阿婆越远了。
后来有一次，阿婆拿出了老伯自己做的五香鱼，这是小孙女最喜欢吃的。因为制作程序很复杂，老伯一般只在重要的日子做这道菜。盘子里有两条，三个人分完后，小孙女回去玩了一会她的玩具，又回来了，只是她碰巧看到，阿婆的大孙子回来了，桌子上有一个盘子，里面摆放的，是五条五香鱼。
小孙女对哥哥还像从前一样，哥哥也很喜欢自己的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妹，但小孙女对阿婆，却是一天天的恶劣起来。
阿婆的记忆力越来越差，起初，只是记不得发生的事情，后来，就连老伯，阿婆有时都会想不起来。
那日，又到了每周一聚餐的时候，阿婆指着桌子中央的排骨，用手指头戳了戳，让小孙女多吃点，小孙女点点头，却没碰过那盘排骨。
阿婆已经忘记了，小孙女从小不吃猪肉的，即使，每天晚上，小儿子一家都和老伯阿婆在一起吃饭。
小孙女扯了几句玩笑话，逗得大家都很开心，热闹的气氛将小孙女心中的厌恶巧妙的掩盖过去了。
没有人再把注意力放在这上面，唯有小孙女记住了。
小孙女还记得，那次过年，阿婆对留学日本一年只回家一次的大孙子非常关照，阿婆一直都记得，大孙子不吃猪肉，还问了问饺子有没有单独包。
阿婆糊涂了，即使小孙女把自己的情绪再不加掩饰的当面表达，阿婆过几分钟也会自己忘记。
有时，小孙女会听到阿婆嘀嘀咕咕的诉说着她和她的妈妈，这时，小孙女只是轻蔑地笑笑，她也不再屑于和阿婆争吵了。
阿婆半夜时常睡不着觉，凌晨便会醒来，一个人望着窗外又哭又笑，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有时，阿婆会突然哭着找到老伯，说她要回家，要回娘家。
老伯下楼拿报纸，刚进门，就看到泪眼婆娑的阿婆，拉着老伯的手，一边道歉，一边求老伯别走，不要打她，几欲跪下，老伯只是皱着眉头，脸上皱纹密布看不清表情。
很多时候想想，老伯也是自作自受。阿婆的精神状态也是老伯年轻时的所作所为而决定的。
聚餐时，阿婆看着所有人都到齐了，自言自语着：
“楼下老崔家总是羡慕我们，每次都说，你们的都回家，我的都不来。”
没有搭腔的人，只是阿婆的小儿媳挪了下椅子，让阿婆离桌子更近一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