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否认，有太多文学作品，最初的灵感都是一些街头巷尾的俗气故事。而真正的文学家大多拥有一种“魔法”，那就是对一件事独特的叙述和理解。
所以同一个故事，你看到了八卦谈资，她看到了人性悲怆；你记录了“情节”的发展，她揭示了生命的共性。
而卡森·麦卡勒斯，就是这样一位善于化“狗血”为“经典”的文学魔法师。
一个沉闷普通的小镇，一群每天忙着生计的穷人，一段有头没尾的“三角恋”……能把这些元素组合成一个“男默女泪”的故事，非得麦卡勒斯不可。
作为美国二十世纪最重要的作家之一，麦卡勒斯在中国曾经是一个冷门而小众的存在。这或许是与她自身的经历和气质有关：一生被病魔所困扰，孤独与疏离是她的人生和作品里永恒的主题。
《伤心咖啡馆之歌》是麦卡勒斯的中篇代表作。The Ballad of Sad Café,这个标题其实非常的“不美国”——在很多美国小说里，你总能看到极简风的标题，绝不煽情，绝不“文艺”。但这个标题直接就提醒你：我要讲的是一个悲剧，说“悲剧”又太重，它更像是一首伤心的歌。
小说的开头是电影镜头一样的视角：
先是一幅全景：一家棉纺厂、一些工人的房子、几株桃树、一座教堂、一条大街，这就是小镇的全部了……然后镜头拉近，来到了大街上：八月下午，闷热不堪，街上空无一人。
接下来镜头慢慢聚焦，让你看到一扇百叶窗打开，露出一张“在噩梦中才会见到的可怖的、模糊不清的脸”；当你还来不及恐惧，那张写满秘密和忧伤的脸又消失在窗户后面了。
有何秘密？因何忧伤？
于是故事开场。
别误会，这绝对不是一个关于咖啡馆的故事，咖啡馆只是个见证者：它兴盛一时，正好对应主人公欢欣一时；它衰落至今，也对应了女主角悲伤至今。
这个故事里的女主角很特别：人们都叫她爱米莉亚小姐，她不美，身材和胳膊甚至“有点像男人”，脸上有一种“严峻、粗犷的神情”。在故事的开头，她简直就是个“工作狂”，整天泡在自己开的厂子里，酿酒、制糖，过着重复的日子……
直到男主角的出场。
这个故事里的男主角也很特别：他是个罗锅。自称是爱米莉亚小姐的表哥。
或许你已经猜到了，就是这个不苟言笑凶巴巴的爱米莉亚小姐，爱上了那个矮小狡黠、精力无限的驼背表哥。
哦，说“爱”，还是太重。
她只是时时处处的看着他，包容他的一切怪癖、傲慢；她只是每个夜晚都要和他呆在一起，听他胡侃瞎聊，允许他打破她的一切既有习惯。
她只是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眼光打量他，眼光里有让大家惊讶的微笑。
她只是因为他爱热闹、爱与人斗嘴聊天，而开了一家咖啡馆。
好了，“狗血言情”的第三个角色要出场了：马文·马西，爱米莉亚的前夫。
你能想到吗？这样一个女人也曾有过一段婚姻，被一个当地出了名的地痞深深爱上。然而新婚之夜，爱米莉亚却让马文·马西傻等了一晚，接下来夜夜都是如此。
身为“妻子”，爱米莉亚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最后，她恼羞成怒地将马文·马西赶出了家门。
两人的矛盾与仇恨由此深种。
这段仅仅维持了几天的婚姻破灭，对性的无知不过是一个触发点，根本是在于对爱的无感。
爱米莉亚不爱风流潇洒的马文·马西。
在马文·马西出走以后，爱米莉亚爱上了找上门来的驼背表哥。几年之后，马文·马西回来了，驼背表哥被他的“传奇”经历迷得神魂颠倒，成为他的死忠粉和小跟班。爱米莉亚被晾到一边。
说起来，爱米莉亚自始自终都是被晾到一边的啊。无论是结婚时，和驼背表哥一起开咖啡馆时，还是马文·马西回来之时。
爱是孤独的，被爱是无厘头的。你好像总是能听到麦卡勒斯在叙述中的叹息。
至此，“三角关系”成型，“狗血”故事继续。
你被人物牵引着，并不觉得这故事离你有多远。因为麦卡勒斯会在文中很多地方，以闲散平淡的语气来写日常的生活，“刻意”地去突出那一种“惯常”。她会絮絮叨叨地告诉你，这里的生活没什么了不起的，每一天都和前一天差不多……
但从“那一天”起，一切都不一样了。
由此，“那一天”从过去“无数天”中浮现出来，“离奇”也就从“日常”中抽离出来，让人一惊。
以举重若轻的叙述激发阅读的快感，自带了三分浑然天成的大家风范。
而除了叙述的游戏，麦卡勒斯的天赋还在于“洞见”。
驼背表哥崇拜马文·马西，将与之敌对的爱米莉亚踩在脚下；而马文·马西曾那么真心地爱过爱米莉亚，当初不也被她踩在脚下？
谁爱，谁输。
有没有最后那一场决斗，其实结局早已写定。
两个男人走了，捣毁了工厂和咖啡馆，留下一片最恶的恶意。
爱米莉亚倒了，她成了小说开头从窗户里露出的那张“可怖”的脸。
和狗血剧不一样的是，麦卡勒斯没有用大段煽情的话语去勾引廉价的眼泪，对于爱米莉亚的变化，她只用了寥寥数语：
“爱米莉亚小姐让她的头发乱蓬蓬地留着……她的脸更长了，身上发达的肌肉也萎缩下去，到后来变得像发疯的老处女一样的瘦。而她那双灰眼睛呢——一天比一天更斗鸡了，仿佛它们想靠近对方，好相互看上一眼，发泄一些苦闷，同病相怜一番。”
爱米莉亚退场了。
苦役队登场。
很难想象，在一首哀伤的歌唱到最后，麦卡勒斯居然把一整块的篇幅留给一支苦役队。她写他们是如何在干活的时候唱歌，如何起头、如何一起合唱、如何结束……
她好像是在借他们之口，在唱爱米莉亚的故事。
“这种音乐能使人心胸开阔，听者会因为狂喜和恐惧而浑身发凉。音乐声逐渐沉落下来，直到最后只剩下一个孤独的声音，然后是一声嘶哑的喘息，人们又见到了太阳，听到了一片沉默中的铁锹声。”
爱就是一场苦役，永无止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