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麦天

日头像发威的野兽,吐出条条火舌,在热浪的烘烤下,麦子成熟的香味一阵比一阵浓烈。

那年,我十几岁的样子,人又瘦又小,像一根豆芽菜。

在麦香的缭绕中,父亲像准备一场战事。他把放在犄角旮旯里的镰刀拿出来,用手掰一下镰头儿和镰把儿的衔接处,看铆钉儿是否结实。拿出一块磨刀石,洒少许水,一手握住镰把儿,一手摁在镰头儿上,在磨刀石上有节奏地摩擦,不一会儿,锈迹斑斑的镰头儿重新焕发出锃亮的光。父亲把磨好的几把镰刀挂在木格的窗上,等待着一场争分夺秒的麦收。

在纯手工收割的年代,割麦就是虎口夺粮。“麦熟一晌”,麦熟就是半天的功夫。本已是焦黄的麦穗,在毒辣辣的日头底下再晒上半天,都歪着脖儿,焦脆得像被风化的纸张。如不及时收割,遇上风或雨,要不就是匍匐在地,要不就是麦粒掉落,都会造成减产。

早晨空气微潮,适宜收割。每到麦收季节,每天天还没亮,父亲就摸着我们姐弟几个的小脑袋喊:“起来,割麦子走了!”尚在熟睡的我们,极其不情愿地穿衣下床,迷迷糊糊地,用凉水抹拉一把脸,跟在大人们的屁股后边,向地里走去。这时,路上已有影影绰绰的人影在晃动,还偶尔有说话声。无边的原野像一块平铺着的幕布,把大地罩了起来。走半天,天空的颜色才发浅了一些。

到地头,父亲也不说话,操起镰刀,弯腰弓背,“刷刷”地割了起来。不一会儿,他的身后便倒下了一片。我们几个人小力薄,落在后面,像一只小小的蜗牛。偶尔,父亲也会吆喝一声,快点儿啦!渐渐地,东方露出了鱼肚白,我们看清了对方的模样。这时,我们的身后已是一片空旷。

其实,远看地里人不少人,最主要的劳力还是正值壮年的父母。我们是干不了多少活儿的,即使这样,我们还是被赶到地里,用父亲的话说,就是坐着也得去地里坐着,让你们体验体验劳动的艰辛。

俗语有话:女怕坐月子,男怕割麦子。这可不是一项简单的活儿,本该直立着的腰椎长时间地处于非正常状态,哪能受得了,割一会儿,就得直起腰来歇一会儿。我们也是如此,直嚷:“腰酸死了!”父亲回过头来,扔一句:“小孩子哪有腰?”我们也不说话。父亲在我们面前,是有绝对权威的。有时,我们也对他的话不置可否,但也是无声反抗。我就故意把镰刀别在腰里,发问:“奇怪,我的镰呢?怎么用着用着就就不见了?”父亲看我一眼,“那不在你腰里吗?”我把早就准备好的话抛出去,“你不说说我们没腰吗?”父亲顾不得计较我的诡计,低下头“刷刷”地向前走去,身后,是一片撂倒的麦秆。

太阳急急地爬上天空,悠闲地欣赏着人间这忙碌的景象。这时,一片湖水荡漾般的麦田已被齐刷刷地割掉,服服帖帖地躺在地上。再看每个人的衣服,前心,后背,已洇湿一片,通红通红的脸被麦子上荡起的尘埃覆盖着,被汗水冲刷成一条一条的小溪。明显地,每个人的动作已懈怠了下来,我知道,收工的时间到了。不说话,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灌满疲惫。只能父亲下令收工。

太阳似一个着了火的球体,向大地喷射着烈焰。这种天气,别说做工,就是在太阳底下溜一圈,也会使人感到窒息。

下午三、四点钟,被撂倒的麦子被晒得奄奄一息。我们全副武装,奔赴战场。大人们头戴草帽,用长衣长裤包裹住身体,一则为了防晒,二则防止被焦焦的麦芒扎到。我们小孩的装束要略微简单一些。我瘦小单薄,自然干些相对轻巧的活儿。在麦收天,撒草绳,大约就是最不费力气的活儿了。铺在地上的麦秆,需要被捆成一个个的麦个子,运回家,再摊到场上碾压,才能收获到麦粒。我忽然就想到了“粒粒皆辛苦”这句诗。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真正懂得它的含义吧!使用前的草绳要用水浸湿,这样,才能增加绳的韧性,才不至于捆绑麦个时,草绳断开。我用胳膊㧟着沉甸甸的草绳时,常会嗅到一个沤掉的草的气味。在两列麦趟之间,撒上一列草绳,两侧平躺在地上的麦子被抱起,放到草绳上,把草绳的两端一拧,压住绳头,一个麦个子就做成了。不一会儿,地里就滚满了大大小小的麦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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