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我成了“神明”。
>十三岁暑假,我忽然能看见未来碎片。
>第一件事是拉住翻墙的赵小胖:“别走西门。”
>五分钟后,卡车撞塌了西墙。
>全校开始叫我“小神明”,集资买了个铁皮许愿箱。
>我享受着崇拜,用模糊预言维持神格。
>直到校霸张猛把美工刀拍在许愿箱上:“证明你不是骗子。”
>“三天后你会消失。”我脱口而出。
>张猛课桌空了,抽屉里还扔着没带走的游戏王卡。
>暴雨夜我砸开铁皮箱,硬币和纸条撒了一地。
>什么神明——我不过是一节被雷声劈中的电池罢了。
那年夏天我成了“神明”。这个头衔沉甸甸地砸在我十三岁的脊梁上,像盛夏午后晒得滚烫的、压在脖子后面的校服领子,又黏又烫,甩也甩不掉。空气里浮动着塑胶跑道被烈日烤化的微微焦糊气,混着尘土味,知了的嘶鸣像无数把钝锯子,一下下切割着凝滞的时间。那是我漫长暑假的开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午后,直到那股奇异的、冰凉的电流毫无预兆地窜过我的后脑勺。
眼前瞬间碎裂又重组——不再是教室窗外蔫头耷脑的梧桐树叶,而是一幅剧烈抖动的画面:沉重的灰色雨云,低得压人,像吸饱了脏水的抹布拧在头顶。然后是西边那道老旧的砖墙,墙根下熟悉的狗洞。画面猛地一抖,伴随着一声沉闷可怕的巨响,砖石如同被无形巨手捏碎的饼干,轰然垮塌下来,烟尘弥漫,露出墙外一辆巨大的、扭曲了车头的蓝色卡车轮胎。碎片般的画面里,还闪过一个熟悉的、惊惶的圆脸,是赵小胖。
幻象来得快,去得也快,留下我坐在座位上,浑身冰凉,心脏在薄薄的校服衬衫下擂鼓。手心全是冷汗,黏腻腻的。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太阳穴血管突突跳动的声音。那感觉,像有人把一小块冰,猝不及防地塞进了我闷热的胸腔里。
下课铃像个迟到的醉汉,终于刺耳地响起来。我几乎是弹起来的,撞开凳子,冲出教室门。走廊里涌动着放学的人潮,我像条逆流的鱼,在汗味和喧闹声里拼命往前挤。目光焦急地扫过一张张面孔,终于捕捉到那个敦实的、正随着人流慢慢往楼梯口挪动的背影——赵小胖。他身边还跟着两个勾肩搭背的死党,正嘻嘻哈哈说着什么。
“赵小胖!”我的声音有点劈,带着自己都陌生的尖利。
他茫然地回过头,脸上还挂着没来得及收起的傻笑。“陈明?咋了?跑那么快,让狗撵了?”
我冲到他面前,一把攥住他汗湿的胳膊肘,力气大得让他“哎哟”一声。肺里的空气好像都被刚才的奔跑抽干了,我大口喘着气,胸腔火烧火燎,眼睛死死盯着他:“别走西门!听见没?今天…今天绝对不行!走东门,或者…或者干脆等雨停了再走!”
“西门?”赵小胖愣了一下,随即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挣脱我的手,夸张地拍着大腿笑起来,“哈哈,陈明你发什么神经?西门近啊!再说这天儿,哪来的雨?太阳都快把人烤化了!”他旁边的两个男生也跟着哄笑,好奇又带着点看傻子似的眼神打量我。
那股冰冷的预感在我身体里疯狂翻搅,几乎要冲破喉咙。我看着他满不在乎的圆脸,急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声音嘶哑地吼:“信我一次!就一次!别走西门!走东门!快走!”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又涩又痛。
大概是看我脸色白得像纸,眼神里的恐惧实在不像装的,赵小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狐疑地上下扫了我几眼。他旁边一个男生捅了捅他,低声说:“小胖,看他那样儿…怪吓人的。东门就东门呗,多绕几步路的事。”
赵小胖挠挠头,又看看我急得快冒火的样子,终于不情不愿地嘟囔了一句:“行行行,听你的,神神叨叨的…走东门就东门。兄弟们,绕路!”他摆摆手,带着那俩同样摸不着头脑的同伴,转身挤进了往东门方向的人流。
我像根被抽掉了骨头的软面条,一下子靠在了冰凉的走廊墙壁上,大口喘着气,校服后背全湿透了,紧紧贴着皮肤。悬着的心勉强落回肚子里一半,另一半却因为那挥之不去的幻象,依旧沉甸甸地坠着。我挪到窗边,目光死死钉在西边那片天空。
时间一分一秒地爬。大约只过了几分钟,头顶那白晃晃的烈日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抹去。天色骤然昏沉下来,浓重的铅灰色云层汹涌翻卷,迅速吞噬了整个天空,沉重得仿佛触手可及。风也变了脸,呜咽着卷起地上的尘土和废纸,打着旋儿扑向教学楼,拍得窗户玻璃哗哗乱响。要下暴雨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昏暗里,一声沉闷、巨大、如同大地痛苦呻吟般的撞击声,毫无预兆地撕裂了风雨前的寂静,从西边狠狠砸了过来!
“轰——!!!”
脚下的地板似乎都跟着微微一震。紧接着,是砖石瓦砾稀里哗啦倾泻倒塌的混乱声响,沉闷地持续了好几秒。
走廊里瞬间炸开了锅。惊呼声、尖叫声、桌椅板凳被慌乱撞倒的哐当声乱成一团。“墙塌了!”“是西门那边!”“卡车!撞上了!”惊恐的喊叫声此起彼伏。人流像被惊散的鸟群,一部分尖叫着往远离西门的方向退,更大胆的一部分则疯狂地涌向能看见西边的窗户。
我也被人群裹挟着,挤到了一扇正对着西墙的窗户前。眼前的景象让我的血液彻底凝固:那道熟悉的、爬满藤蔓的老旧砖墙,此刻中间豁开了一个狰狞的大口子,像被巨人咬掉了一块。断裂的砖块、扭曲的钢筋、碎裂的预制板,乱七八糟地堆叠着,烟尘弥漫。一辆蓝色的重型卡车,车头严重变形,深深嵌在废墟里,像一头濒死的钢铁巨兽。雨水,这时才终于哗啦啦地砸落下来,冲刷着废墟上的泥尘,也冲刷着窗玻璃,让那灾祸的景象变得模糊而冰冷。
赵小胖那张圆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变得惨白如纸。他僵在我身边,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盯着那片废墟,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他旁边那两个死党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其中一个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地上。
死寂只维持了一瞬。随即,所有挤在窗前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磁石吸引,齐刷刷地、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和灼热的探究,猛地聚焦在我身上。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一种近乎原始的、对未知的敬畏与恐惧。我感觉自己像被钉在聚光灯下的标本,后背瞬间又沁出一层新的冷汗。赵小胖猛地转向我,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混杂着劫后余生的巨大恐惧和一种近乎看怪物的惊疑。
那个湿漉漉的、充满了烟尘和卡车汽油味的下午之后,我就再也不是以前的陈明了。一个崭新的、带着不可思议光环的称呼,如同藤蔓般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紧紧箍住了我的名字——小神明。
起初只是赵小胖他们几个心有余悸的传播。很快,这带着魔力的种子就在整个年级,甚至整个初中部疯长起来。课间,走廊上,小卖部门口,总有人在我经过时指指点点,压低的议论声像蚊蚋嗡嗡作响,眼神里充满了小心翼翼的好奇和试探。最初几天,我总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那目光刺得我浑身不自在。
变化是从一张纸条开始的。不知是谁,趁我不在,把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条塞进了我的铅笔盒。上面用歪歪扭扭的铅笔字写着:“小神明,明天数学小测验难吗?” 字迹透着一股稚嫩的紧张和期盼。
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铅笔盒里的铁皮摩擦声突然变得异常响亮。我下意识地抬眼扫视教室,几道目光立刻像受惊的鱼,飞快地游开了。我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条,手心又开始冒汗。拒绝?解释?说我只是运气好?一个模糊的念头在心底滋生:也许…也许可以试试?那被众人聚焦的感觉,像黑暗里悄然亮起的一小簇火苗,带着危险的暖意。
第二天课间,我故意在几个成绩中游的同学面前,装作不经意地咕哝了一句:“唉,昨晚复习那个二次函数图像平移,总感觉有点悬……”声音不大,刚好能让他们听见。
结果毫无悬念。下午的测验,那道关于图像平移的压轴题赫然在列,分值不低。那几个听了“神谕”的同学,脸上都露出了如释重负又混杂着震惊的表情。他们考完围在一起兴奋地议论,声音不大不小,足够让更多人听见:“…小神明早上提了一句,还真考了!”“太神了!”
“神迹”似乎被验证了。崇拜的浪潮开始实质化。没过几天,班长——一个平时颇有威信、戴着厚厚眼镜的男生,带着几个班委,郑重其事地搬着一个崭新的、涂着绿漆的小铁皮箱子,放在了讲台旁边的角落。箱子顶上开了一条窄缝。
“陈明,”班长推了推眼镜,表情严肃得像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交接仪式,“大家商量了一下,不能白麻烦你。以后谁有想问的事,就写个纸条,放点…嗯…‘心意’进去。”他顿了顿,指了指箱子上贴的一张白纸,上面写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大字——“许愿箱”。下面还有一行小字:“自愿奉献,心诚则灵。”
我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火辣辣的。我张了张嘴,想拒绝,想说这太荒唐了。可看着讲台下那一张张混合着期待、好奇甚至有点卑微的脸,看着那个闪着绿漆冷光的小箱子,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带着眩晕感的暖流猛地冲上头顶。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那句拒绝怎么也说不出口。我最终只是含混地“嗯”了一声,算是默认。那一声“嗯”出口的瞬间,我感觉脚下的地面似乎都微微晃动了一下。
许愿箱成了教室里的新圣地。它被擦得锃亮,绿漆在日光灯下反射着幽幽的光。里面的内容日渐丰富:皱巴巴的一角、五角纸币,更多的是硬币,叮叮当当,偶尔还有几颗水果糖。纸条更是源源不断,字迹各异,内容五花八门:“小神明,下周体育课测八百米,我能及格吗?”“我妈要给我报暑假补习班,能成吗?”“我同桌是不是讨厌我了?”……每一个问题,都像一块小小的石头,投入我内心那片越来越不平静的湖。
我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份得来不易的“神格”。回答总是模棱两可,充满了“可能”、“或许”、“感觉上”这类模糊的词语。大多数时候,我依靠的是察言观色和一点点对同学性格的了解。比如看到谁最近特别努力复习,就预言他考试“有希望”;看到谁和父母冷战,就暗示“沟通很重要”。运气似乎也站在我这边,几次模糊的“预言”碰巧撞上了结果。每一次“应验”,许愿箱里的叮当声就仿佛更响了一些,那些仰望我的目光也更加虔诚。
我沉溺其中。那种被需要、被仰望、仿佛站在云端俯视众生的感觉,像一种甜腻的毒药,让人飘飘然,让人上瘾。放学后,我会故意磨蹭到最后,等教室里没人了,才走到那个绿漆小箱子旁。蹲下身,轻轻摇晃它。里面硬币碰撞的声音清脆悦耳,如同天籁。这声音让我安心,让我膨胀。我甚至开始觉得,也许这能力真的属于我?也许我生而不凡?那冰冷的、源于恐惧的预警开端,早已被这虚荣的暖流冲刷得模糊不清。我忘了,或者说刻意忽略了,最初那可怕的幻象袭来时,我浑身冰凉、如坠冰窟的恐惧。
然而,云端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那天下午,教室里的空气像凝固的胶水,闷热粘稠。大部分人都在埋头赶作业,只有头顶吊扇吱呀呀徒劳地转动,搅动着热浪。我正对着摊开的练习册发呆,一道浓重的阴影突然笼罩下来,带着一股汗味和说不清的压迫感。
是张猛。他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课桌旁,高大的身躯像一堵墙,挡住了窗外最后一点光线。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像淬了冰的刀子,直勾勾地扎在我脸上。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吊扇单调的噪音和几道压抑的抽气声。所有目光都偷偷瞟了过来,带着紧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张猛没说话,只是把手里攥着的一个东西,“啪”地一声,重重拍在了讲台旁那个绿漆许愿箱的盖子上。那声音在死寂的教室里格外刺耳。
是一把廉价的美工刀。塑料刀柄磨得发白,刀片闪烁着一点森冷的寒光。
教室里连那点压抑的呼吸声都消失了。绝对的死寂,只有那把美工刀躺在绿漆铁皮上,像一道沉默的挑战书。
张猛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砂纸磨过生铁,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挑衅,每一个字都砸在凝固的空气里:
“小神明?”他嗤笑一声,嘴角咧开一个冰冷的弧度,目光扫过教室里噤若寒蝉的同学们,最后又落回我惨白的脸上,“装神弄鬼挺像那么回事啊?”他往前逼近一步,高大的影子几乎将我完全吞没。“证明给我看。现在,立刻。证明你不是个骗子。”
冷汗瞬间从我额角、后背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咚咚咚,擂鼓一样,震得我耳膜发痛。我能感觉到周围所有目光的重量,像无数根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我身上。那绿漆箱子上的美工刀,那点寒光,仿佛已经抵住了我的喉咙。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头顶,思维一片空白。那些赖以维持“神格”的模糊词句,那些察言观色的伎俩,在张猛那双冰冷的、毫不留情的眼睛注视下,全都碎成了粉末。
巨大的恐慌扼住了我的喉咙,几乎窒息。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在尖叫:完了!完了!被拆穿了!什么小神明,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就在这极度的恐惧和混乱中,一句冰冷的话,像不受控制的毒蛇,猛地从我紧咬的牙关里窜了出来,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毁灭性的嘶哑:
“你?”
我猛地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对上他那双充满嘲弄的眼睛,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的玻璃碴子,清晰地刮过死寂的教室:
“三天后……你会消失。”
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惊呆了。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我张着嘴,像条离水的鱼,喉咙里发出咯咯的轻响。完了!我怎么会说出这种话?这算什么预言?这根本是……是诅咒!
张猛脸上的轻蔑和嘲弄瞬间凝固了。他那双总是带着蛮横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愕然,然后是……一丝极快闪过的、被刺痛般的惊疑。他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穿透我的皮肉,看清我脑子里到底在转什么念头。周围的空气紧绷得几乎要断裂,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喘。
几秒钟死一样的沉寂。张猛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他没再说话,只是猛地一把抓起讲台上的美工刀,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最后剜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混杂着愤怒、一丝难以置信的慌乱,以及一种被冒犯的暴戾。他猛地转过身,撞开身后的椅子,头也不回地大步冲出教室,沉重的脚步声在走廊里空洞地回响,震得人心里发慌。
教室里依旧一片死寂。我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软在椅子上,后背的衬衫湿冷地贴在皮肤上,一阵阵地发寒。刚才那脱口而出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反手刺进了我自己的心脏。赵小胖担忧地看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敢出声。恐惧感并未因张猛的离开而消散,反而像墨汁滴入清水,迅速扩散,冰冷地浸透了我全身的骨头缝。
第一天,张猛没来。课间,关于他的议论像风一样在角落里打旋儿,带着小心翼翼的窥探和兴奋的揣测。“猛哥真没来?”“该不会…真被小神明说中了?”“嘘——小声点!”
第二天,他的座位依旧空着。那空荡荡的桌椅像一块突兀的疮疤,刺眼地烙在教室里。议论声明显大了起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他爸妈也没来请假?”“听说昨天还有人看见他在游戏厅呢……”
第三天清晨,我几乎是挪进教室的,脚步虚浮。目光像生了锈的齿轮,艰难地、一寸寸地转向教室后方那个角落。
空了。
张猛那张靠墙的、总被他踹得伤痕累累的课桌,此刻干干净净,空无一物。桌面反射着窗外惨白的天光,冰冷而陌生。周围几张桌子下意识地向外挪开了些距离,仿佛在躲避什么不祥之物。那一片空荡,像一个无声的、巨大的黑洞,吞噬着教室里所有的声音。
死寂。
绝对的死寂。连翻书页的声音都消失了。所有同学都僵在自己的座位上,目光在那张空桌和我惨白的脸上来回游移,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近乎实质的恐惧。那不再是好奇,不再是崇拜,而是看一个怪物,一个真正能“言出法随”、带来灾祸的存在。
我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冰冷奔流的声音。一个坐在张猛前排的女生,被老师叫起来值日。她拿起粉笔,身体僵硬得像个木偶,走到挂在墙上的值日表前。她的手指颤抖得厉害,粉笔在黑板上划出刺耳难听的摩擦声。她找到了张猛的名字,犹豫了一下,然后,用尽力气,在那名字上狠狠划了一道歪歪扭扭的白杠。那声音,在死寂的教室里,像指甲刮过玻璃,尖锐得让人头皮发麻。
我猛地低下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惨白的月牙印。抽屉里似乎还残留着张猛的气息——一股汗味混合着廉价烟味。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他桌肚深处,那里胡乱塞着几张花花绿绿的卡片。是游戏王卡。他视为珍宝,总在课间炫耀的几张强力怪兽卡。它们被遗弃在那里,像几片色彩鲜艳的垃圾。
他没有带走它们。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恐惧猛地攥紧了我的心脏,扼住了我的呼吸。我做了什么?那个脱口而出的冰冷句子,像一颗呼啸的子弹,击中了什么?它真的……生效了?不,不可能!可那张空荡的课桌,那些被遗弃的卡片……像无声的控诉,狠狠地砸在我头上。
那天晚上,酝酿了整天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巨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玻璃窗上,发出密集的、令人心慌的爆响,仿佛要将整个世界彻底淹没。惨白的闪电一次次撕裂墨黑的夜空,瞬间照亮屋内扭曲的家具轮廓,随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噬。震耳欲聋的雷声紧跟着在头顶炸开,像巨兽在屋顶咆哮、翻滚,整栋楼都在微微颤抖。
我缩在床角,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可那冰冷的恐惧感依旧无孔不入,顺着骨头缝往里钻。每一次闪电亮起,都清晰地映出张猛那张课桌空荡惨白的桌面;每一次雷声炸响,都像是他最后离开时那沉重脚步声的回音。那句“你会消失”像魔咒,在我脑子里疯狂旋转,撞击着颅骨。
不行!必须结束这一切!
一个念头在电闪雷鸣中猛地炸开,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决绝。我猛地掀开被子跳下床,赤着脚,像着了魔一样冲出房间,冲进客厅。冰冷的瓷砖地面刺激着脚心。我一把抄起门后那把沉重的旧锤子——那是家里钉东西用的,锤头冰凉粗糙,沾着陈年的灰尘和锈迹。
我抱着锤子,冲进雨幕。密集的雨点瞬间把我浇透,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脸颊疯狂流淌,钻进衣领,冻得我牙齿咯咯打颤。闪电一次次劈开黑暗,照亮脚下泥泞的路,也照亮我手中那柄沉重的凶器。雷声在头顶怒吼,仿佛在警告着什么。我什么都顾不上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燃烧:砸了它!毁了它!结束这一切!
我跌跌撞撞地跑到教学楼侧面那个堆放杂物的角落。那个绿漆小铁皮箱子,白天还像个神龛一样被小心安放,此刻孤零零地立在墙根,在狂暴的雨夜中显得格外渺小、脆弱,像个被遗弃的垃圾。
它正是这一切的源头!是供奉虚荣的神龛,也是滋生恐惧的魔盒!
“啊——!” 我发出一声嘶哑的、被风雨声吞掉大半的怒吼,像是要把胸腔里所有积压的恐惧、悔恨、膨胀的虚荣和此刻冰冷的绝望全部吼出来。双手死死攥住冰冷的锤柄,用尽全身力气,抡圆了胳膊,狠狠砸向那抹在闪电下闪着诡异幽光的绿色!
“哐——!!!”
第一下,铁皮箱子发出刺耳的呻吟,盖子猛地凹下去一大块。
“骗子!都是骗子!” 我吼叫着,雨水疯狂灌进嘴里。
“哐啷!!” 第二下,箱子侧面撕裂开一个扭曲的大口子。
什么小神明!狗屁!我什么都不是!
“哗啦——!!!” 第三下,锤头带着千钧之力砸在箱体连接处。那个绿漆小铁盒终于彻底解体!破裂的铁皮扭曲翻卷,像张开的狰狞怪口。
里面的东西,在狂暴的雨夜中,如同被炸开的廉价宝藏,瞬间喷涌出来,撒了一地狼藉。
无数枚硬币——一角、五角、一块……在浑浊的泥水里无助地蹦跳、滚动,被浑浊的泥浆迅速裹挟、淹没,叮当的脆响瞬间被暴雨的轰鸣吞噬得干干净净。更多花花绿绿的纸条,被雨水粗暴地打湿、浸泡,字迹迅速晕开、模糊、溶解。那些承载着无数卑微祈愿的字句——“爸妈别吵架”、“考试别挂科”、“希望她多看我一眼”……在泥泞的地面上瘫软、溃烂,变成一摊摊无法辨认的、肮脏的纸浆。
闪电再次撕裂天空,惨白的光瞬间照亮这废墟。我浑身湿透,像个水鬼,站在一地狼藉中间,手里还死死攥着那把冰冷的锤子。雨水顺着头发、脸颊、下巴不断流淌,和泪水混在一起,又冷又咸。
什么神明?
我不过是一节被那场意外雷声劈中的、过载的、短路的可怜电池罢了。那瞬间的通灵闪光,耗尽了所有能量,最终只留下这一地狼藉的焦糊味和无法收拾的残骸。冰冷的雨水浸透骨髓,锤柄的凉意直抵心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