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来自淘故事，经作者授权发布；作者：阑川
一
下课铃响，骄阳正透过玻璃直洒向教室的瓷砖地上。绘星拉了拉窗边的帘子，顺着桌子趴下去，上午的第三节课总是引得人发困。她闭上眼睛，耳边充斥着喧闹的聊天声：
“欸，隔壁班的xx和xxx在一起了你知不知道？”又是些无聊的八卦…
“好想快点放假哦，每天都这么累。”是啊，天天都很累…
“听说了吗？xx路整条都被封了要修，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重新开放呢。”嗯…等等！
“你刚刚说什么？xx路被封了？”绘星几乎从课桌上弹起来，正在她一旁的陆白也跟着一抖。
“怎么会突然封路？我今天早上走的还好好的。”
“我也不知道。啊，那条路是绘星你回家的路，这下没办法了，看来你只能绕远路了。”陆白苦笑了一下。
绘星的家在老城区，近几年来，周围的邻居朋友都慢慢往新城区迁过去，只有她们一家没有动。因此，这个学校大部分的学生和她的路线也都相反，而她所在的班级作为备考的重点班又是全校最后一个放学的，几乎没有能和她一同回去的人。
但真正令她担心的，并不是这个原因。她看向陆白，满是不安的开口：“可是…我能绕的路…只有向左转的那条小巷啊…”
“不会吧…”她颤颤巍巍的说完，陆白的脸色也随之沉下来，“哎呀，你别瞎想了，事件都过去十年了，能有什么事…”
虽然朋友这么安慰着，但绘星依旧掩饰不了内心的恐惧：“会…会有鬼吧，毕竟发生那么可怕的事…之前不就传出过闹鬼的事情吗…”
不知为何，绘星从小就是坚定的鬼神论者，对一切妖魔鬼怪的事物都心怀恐惧。当大家聚在一起讨论鬼故事时，她也总躲得远远的。
两人口中的事件，是发生在十年前的一起在校生凶杀案，地点就在学校左转的小巷里，由于手段凶残，当时引起了不小的关注。自案件发生以后，无论是学生还是居民都不再靠近那里了。而大家所担心的并未被捕的嫌犯却再没出现过，小镇平安度过了十年的时间。十年后的今天，小巷终于将迎来久违的客人。
心烦意乱了一整天后，绘星站在夕阳下的校门口与朋友道别。虽然她尽量不流露出担忧的情绪，但转过身，面对空荡荡的道路，她还是不住重重叹了口气。
街道两旁紧闭着的陈旧的店铺好像在夕阳中沉沉睡去，绘星低着头，步子不由得放缓了许多。终于，在光线照不到的狭窄角落前，绘星停下脚步。她抬起头，第一次直视着前方这个漆黑如深渊般的空间。
二
呼——
绘星深深叹了口气，光影没过她的身体，将她包裹在黑暗中。或许是常年照不到阳光的原因，巷子里十分阴冷，空气也浑浊了许多。巷子口还堆放着不少垃圾，想是周围商户懒的走出去随手扔的，苍蝇自然成为这里的住客。食物腐烂的味道和别的复杂的气味融在一起，让人不禁开始头脑发胀。
绘星强迫自己屏住气，虽说刚进入春天，但身上已经开始微微冒汗了。
再往前走，巷子口残破的霞光愈发惨淡。水泥地上出现一片片深色的印渍，这些印渍在砌的雪白的墙上更加明显，是完全黝黑的，分布也不均匀，有的覆盖了大片的墙面，有的像是飞溅上去的，还有的呈现出奇怪的弧度。即使绘星不愿承认，她清楚的知道这是什么——血，十年前惨死在小巷里的女生的血。
此刻她就站在那次暴行发生的地方，被汗水浸湿的衬衣贴着皮肤，一阵过堂风吹过，凉的有些头皮发麻。恐惧化身成鬼神附在绘星身上，她的腿不住发软，靠着墙的一边才支撑住身体，眼前慢慢泛花。
不知怎的，她的脑中竟浮现出当时的场景：凶手不断拖拽着女生，将她抵在墙上，锋利的刀不断往她身上刺去，女生虽然反抗着但力量太过悬殊，血溅上墙面，她被扔在地上，慢慢失去呼吸…
绘星只觉得快喘不上气，她强打起精神想赶紧离开，却在要把视线从墙上收回来时，看见墙上黑色的血印突然开始变幻起形状。眼花了吧…绘星以为是自己太过紧张，她使劲摇了摇头，可眼前的黑色仍旧不断变化：先是完全聚集在一起，然后又分裂成几个部分，如同无数的蚂蚁成团的爬行。
绘星张大了嘴巴，她想放声大叫，可是喉咙却干涩的发不出一点声音。面前的墙上此刻赫然呈现出几个大字：往前走 别回头！
这正是本应该干透的血渍形成的，却好像有人一笔一划写上去般。
是…鬼吗？绘星的脑海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再次被恐惧驱使着，她什么都顾不上的开始飞奔。她穿梭在小巷间，不知自己跑了多久，也忘了回家的路。
要逃离这个地方！
成群的飞雁从狭窄的天空上飞过，终于在灰暗长廊的尽头看到了一丝亮光，绘星一口气跑了出去。她匆匆往回瞥了一眼，认为并没有“东西”追上来，如释重负的叹了一口气。
夜晚，绘星做完所有的作业伸了个懒腰，看向时钟，已经接近12点。她熄灯上了床，思绪却又回到傍晚的那件事，她一遍又一遍在脑海中重演当时的画面，不禁有些疑惑起来。
“往前走，别回头。”这是什么意思呢？难道真是有鬼魂想要吓唬自己？又或许难道在提醒自己什么？
绘星微微打了个寒战，视线从天花板转向窗外。窗外的天空中漂浮着许多银白色的星星，它们挂在城市的上空，显得静谧又美好。
绘星看向小巷的方向，竟莫名生出一个奇怪的问题：在那里也能看见闪烁的星星吗？
她疲惫的合上眼，祈祷着噩梦不会降临…
三
或许真的是神的回应，绘星一夜好梦。
次日早晨阳光依旧，绘星拖着还余有困倦的身体下了楼，母亲已经早早出门工作，被光照的透亮的家里反倒是有些冷清。她随意吃了些东西便也出了门。
太阳刺眼，绘星望着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寻着昨天回来时的路再次来到小巷口。与傍晚不同，早晨的阳光总是心怀慈悲的光临各个角落，绘星走在无人的巷子中，也不如昨日那般害怕了。
这是最后一个拐角。绘星暗自数着，强烈的画面又一次进入视野中，她呆愣在原地。一阵无来由的寒意又冲上心头，绘星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某处——墙上的血字消失了。她捏了捏微微出汗的手心，果然只是鬼的恶作剧吗？她摒下一口气，飞快的跑出了小巷。
……
“喂…绘星，你没事吧？你都一个早上没说话了。”陆白拍着绘星的肩问道。
“嗯，我还好啊。”
“你的表情可不是这么说的，你不会是…回去路上真的碰到什么了吧，比如…被鬼附身了？”陆白故意作出阴森的表情想着逗绘星玩玩，谁知绘星脸色愈发沉重。她踌躇片刻，把自己碰见的异事说了出来。
“…反正你也不会信的，对吧？”绘星无奈的笑了笑。
“这…”陆白不知作何回答，她料想以绘星的胆子编不出这种故事，可要说是真事，未免也太离谱了些，“你确定你没看错吗？”
“不信的话，今天放学和我一起去看看？”陆白连忙摆手，把话都咽了下去，她此时倒是觉得绘星真像被什么东西附身了。
距离第一次看见会动的血字已经过去了一周，绘星觉得自己好像活在一个醒不来的噩梦里般，每次放学路过那面墙，血字就会出现，永远只有不变的一句话——“往前走，别回头”，然而到了第二天早上，它又总会消失的无影无踪。虽然她在同学家人面前都表现的安然无事，但烦躁和不安就像一团不断扩大的阴霾罩在她的心头。
“喂，绘星”陆白急促的拍着她的肩，“绘星！”
“嗯？”
“又走神了啊？呐，你的东西掉了。”陆白从地上捡起一张纸递给她。
那只是一张草稿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学公式一类的东西，但覆盖在公式上面的是用黑笔和红笔写出来的几个大字，正是绘星在墙上看到的六个字。她伸手接过来，这是她无聊时仿着墙上的血迹画下来的。
“嘴上说着害怕，还干这么吓人的事。”陆白嘟嘟囔囔着。
“我只是满脑子都是这个，没别的意思。”绘星不再多看一眼那张纸，把它揉成团便丢在一边了。
“话说，你有没有真的照它说的做啊？”
“什么意思？”
“你回过头吗？”
“没…没有啊。”绘星微微一愣。
“你说如果你回头了，会发生什么事啊？”
……
值日的关系，绘星回去的时间比以往又晚了些。阳光已几乎全部暗了下去，她走在寂静的街道上，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进入小巷，她停在厚墙前，不再往前走，似乎有意等待血字的出现。果然，几秒后，血字慢慢成形“往前走，别回头”。
绘星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早已下定决心般，缓缓转过身去。
几秒过去，绘星慌乱的四处张望，所见景象与平时并无两样。眼见并没有事情发生，她重重呼出一口长气，不禁失笑道自己愚蠢。
刹那间，就在她抬眼的短暂间隙中，面前恍然出现一个灰蒙蒙的影子。那影子倏的撞进她的眼瞳中，倒映下，赫然是一张扭曲的人脸。
鬼！
四
依旧是短短几秒的时间，绘星感觉自己的心脏停跳了好几拍，空气无法进入体内，四肢也麻痹在原地。那个许多天里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概念，此时此刻，完完全全显露在她面前。
鬼影比她稍高出一点，残破的衣裤单薄的挂在身上，露在外面的皮肤呈现出紫灰色，只要粗略扫上一眼，就能看见全身上下大大小小溃烂发黑的伤口。它的左半边脸上也被这种伤口完全覆盖住，左眼眼球几乎要从眼眶中脱落出来。伴随着瞳孔的震动，绘星依稀辨认出这是个少年模样。
眼下，这鬼影也同样以一副惊慌的表情盯着绘星。绘星嘴巴一张一合，发出机械般沙哑的声音，等她重新感受到心脏的跳动，便下意识直直向后退去。不过也许身体还未回过神来，她脚下一软便瘫倒在地上，包里的东西也散落一地。
“啊…”慌乱间，她瞥见那鬼影微微张开嘴，“你没事…”
“别过来！”绘星慌乱的从地上抓起什么，朝着鬼影丢去。鬼影并没有躲闪，那东西就这么从它的身体里穿了过去，飞向一旁的垃圾堆上。
绘星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她的视线还是牢牢固定在鬼魂身上，只见它转过身，似乎想要把绘星刚刚丢过去的东西拾起来，但那只毫无生气的手只是抓了个空。
“额…”鬼魂像是犹豫着要不要开口说话，“我摸不到东西，要不还是你把它捡回去吧。”
绘星沿着墙壁一侧缓慢靠近垃圾堆，那鬼魂感觉到她的紧张，轻声说道：“我不会伤害你的，不必那么害怕。”说完，它像是为了安抚绘星情绪一样微微一笑，绘星不禁面部一抽，那笑容实属可怖！
她够到被自己丢出去的东西，是她的文具盒，此时已经缺了一个角。等她重新抬头，鬼魂还是在刚刚的地方没有移动。真是怕吓着她吗？绘星想着，这个鬼魂好像和她想的不太一样，她感到急促的脉动慢慢平静下来。
她拎起包回身，和鬼魂的视线碰上：
“啊，那个，吓到你，应该说声抱歉，这真的不是我的本意。”鬼魂仓促的开口，又显得手足无措起来，它指了指那堵印着血字的墙，“我只是没想到你竟然会回头。”
绘星惊讶脱口：“这些字，真的是你弄的？”
“是，但是我…”
“这也叫不想吓人？”绘星本就颤抖的声音有些破掉，回想自己提心吊胆这么久，不由得觉得荒唐。
“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也不是恶作剧…”鬼魂发现自己被误会，连忙慌张的摆手，“我我，我只是害怕被看到，不，不，应该说是不想让别人看到我，毕竟我长得这副样子…所以才写了字，以为这样就好了…太久没有和人说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绘星呆呆的看着这丑陋少年模样的鬼魂笨拙的向她解释着原因，还急得蹦出了个脏字，犹豫之下接了它的话：
“你是说，你为了路过这里的人不被你吓到，才在墙上写了这些字，好让他们一直往前走？”
“是。”
“那除了回头，没有别的办法能看见你了？”
“是。”
绘星眼神闪烁的注视着少年摸摸头又摸摸墙的窘态，终于明白血字的含义。突然，她感到手背被水滴打湿，她抬头看向天空，又是几滴水珠砸在她脸上。
“啊，下雨了。”
“唔，下雨了吗？你快点回家吧。今天吓到你，真是太抱歉了。”
“没…没事，”绘星眼下思考着要不要直接转身离开，她踌躇片刻，鼓起勇气说道：“那，明天见？”
“啊？啊，好。”鬼魂顿了下，随即笑起来，似乎对“明天见”这个词眼有些惊喜。
绘星迟钝的向少年挥了挥手，心底讶异自己竟然在和一只鬼魂道别。她将书包举起来顶在头上，便要迈步离去。
只是没走出几步，她又停在拐角处，转头看回少年。细长的雨滴从少年透明的身形中穿过落在地上，少年毫无察觉似的对着绘星又笑起来：
“尽管向前走吧。”
……
“哈——”
绘星重重趴在一沓试卷和书本上，累的直打哈欠，现在已经是凌晨2点多。虽然母亲很体谅她，让她不要这么拼，但绘星还是坚持每天都把作业完成，她明白如果不努力一点，成绩很快就会下滑。可是这么拼的结果呢？绘星想到，她连自己以后想要报考的专业都没想好，又该怎么帮独自打拼的母亲分担压力…
她枕着一边手臂，手指摩挲到笔盒上的缺口，神绪又飞到鬼魂身上。回想着它微笑起来的样子，绘星此刻反倒觉得不那么恐怖，说不定世界上真的有善良的鬼呢？她淡淡一笑。
窗外的雨早已不下了，厚重的云层裹着若隐若现的斑斑银光缓缓向远方飘去。
它一定也能看到吧…
五
天还微亮时，绘星从小巷经过。巷子中寂静无声，看上去连个活物的影子都捕捉不到，不过绘星知道，有双眼睛应该在看着自己，她越过被溅上血迹的墙，随后回头。
然而，不如她所预期的那般，眼前空无一物，她诧异的眨着眼。难道又是什么恶作剧？绘星正这么想着，一旁的墙面上又渐渐泛出文字：
“从反方向看不到我哦。”
绘星赶紧向后快退了两步，鬼魂果然在这里看着她。
“又吓到你了，抱歉抱歉。”血迹不断变幻着，“你可以说话，我能听见。”
“啊，原来是这样。”由于看不见，绘星只好对着空气小声嘀咕着，“那个，我，就是想来和你打个招呼，感觉要是装什么都没看到会有点奇怪…”
“不用这么有负担，就像平时那样就好…不过，那个，有件事想要拜托你，可以请你，不要把看到我的事告诉别人吗…”
绘星一愣，随即点点头答应下来。
这么多天以来，绘星第一次怀着期待的心情回家，也是第一次，墙上的字并没有出现。绘星心下明了鬼魂正在等她。
“那个，我有些话想问你。”绘星单刀直入的说道，看上去已经在心底藏了很久，她和鬼魂之间保持着一段距离。
“你说。”
“这几年，传出过小巷里面闹鬼的传闻，和你有关吗？”绘星努力让自己的言语显得只是好奇而无冒犯。
“唔，应该说的就是我吧。”鬼魂倚在墙上说道，“你放心，这里除了我没有别的鬼。之前确实有几个喝醉了的人走进这里，迷迷糊糊的回了头，然后尖叫着跑出去。我想就是这么传出去的吧。所以我才想在墙上写些字提醒来着，不过现在看来这不是个好办法。”它自嘲的笑了笑。
“这么说，你不能从这里出去？”
“是的，我出不去。”不知怎么，它的表情慢慢黯淡下来，用手指了指绘星后面的某处，“连那个拐角处都到不了。”
“为什么会这样？”
“…”它深深吸了一口气方才开口，“因为我死在这里了，在十年前。”
六
十年前…十年前……
一种强烈的直觉迅速占据了绘星的大脑。
“…是因为凶杀案吗？” 她小心翼翼的开口，几乎要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她比起任何时候都想听到否定的答案，即使她心里清楚既然成为了鬼魂，必然是生前遭遇了意外。
“…是。”短暂的沉默后，鬼魂给出简单而明确的回答。
一人一鬼都将眼神瞥开，不再看着对方。绘星后悔自己提起这个话题，后悔自己忽略了面前这个少年的感受。但还未等她道歉，少年反倒先开了口：
“我说过，你不用对我有任何的负担，我不过就是个残留人间的鬼魂。再说了，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我也差不多‘放下’了。”
“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有意提起的…”少年的一番话并未让绘星宽心，看着他身上的伤口，她除了这样的一句话什么都说不出来。
“没事的，”少年看着绘星好像快要哭出来，连忙安慰道：“真的没有关系，你，你别哭啊，我可应付不来女孩子哭。”
“我才没…”绘星听着少年的话，忽然想到了什么。“女孩子…”
她猛然抬起头，盯着一脸困惑的少年，结结巴巴的说道：“不，不对…十年前…那个凶杀案的死者…难道不是一个…女孩子吗？”
死寂再次填满整个灰色的巷子。少年在不经意间攥了攥拳头，眼神中流露出绘星从未见过的悲伤：
“你知道那个案子…”他沉着声说道，“但你不会想知道那个案子的真相的。”
“什么?”绘星的心脏颤动了一下。
“说来也奇怪，作为一个鬼魂，我都不用睡觉，但我总会做梦，梦见她…好多次，我就看见她就站在我面前。”少年出神的自言自语着。
“其实…”他碰上绘星的眼睛，里面映出的是他丑陋狰狞的样子，但瞳孔依旧熠熠发光，他愣了愣，缓缓开口：“十年前的凶杀案，有两个受害者，一个是在这里被发现尸体的女孩，还有一个，是我…”
“那个女孩，我和她从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我们一起长大，一起上学，一起回家。就这样一直到了高二，我记得当时也是四月，因为大考临近，我们经常在学校留到天黑才回家。也是在那个时候，我犯了一个错误，一个怎么都无法弥补的错误…”
少年的眼里始终蒙着一层雾，绘星静静的看着，她感觉少年更像是在和自己说话。
“那次…我们从学校出来的时间比以往都晚，我说‘从小巷抄近路回家吧’。她答应了。快走到小巷口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有东西落在学校，说让她先走。等我往回走到半路时，听到了她从巷子里传出的一声尖叫…我立刻回头喊她的名字，但是迟迟没有听到回应。我察觉事情有些不对，便连忙朝着小巷赶去，结果在巷子口，我看见…看见…那个人…那个杀人犯，正用一只手捂着她的嘴巴，另一只手握着一把刀，捅进了她的腹部，就这么把她死死抵在墙上…我当时…就这么看着…看到大片的鲜血染红了她的衣服，看到她因为疼痛而颤抖的身体，看到她…流着泪的眼睛向我看过来…”
少年一字一句的诉说着十年前的真相，他的声音越发的哽咽，直到后面就快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当时很想从那里逃走，可是我看到了她的眼睛，听到了她喉咙里发出的呜咽声，她努力的想和我说话，我听不清楚…我想她应该是在向我求救…
我趁着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把他扑倒在地上，朝着他的脸挥去拳头，但是很快他就反抓住我的手腕，那人力气很大，我试图挣脱但没有用…突然，我感受到头部被什么东西猛的撞击了一下，我倒在地上，视线开始变得模糊起来…那个人慢慢俯下身来，跪在我身上，摁住了我的脖子…我想要叫喊，但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身体也像麻木了一般动不了…我看见他举起手，手里抓着什么，好像是一块砖头，我没看清…然后我感受到一下又一下的撞击…头变得很痛很晕，眼前只剩下一片红色，耳边充斥着强烈的耳鸣声，还有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这样的撞击持续了很多次，我记不太清了…”
少年露出一副作呕的表情，似乎不愿再回忆下去。
“然后…”他重重的吸了几口气再吐出，“然后我就彻底没有知觉了…大概过了几秒钟，也可能是几分钟，我重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站在小巷的中央，之前身上的那些疼痛感全都消失了。我还有些搞不清楚状况，结果低头看到了自己的身体…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半张着嘴，头被砸的血肉模糊…当时真是被吓的不轻…”他不易被察觉的苦笑了一下。
“随后我看到她…那个女孩…倒在墙角，还在呼吸。我跑到她身边，想把她扶起来逃走，但是我的手就这么穿过她的肩膀，怎么都触碰不到…那个杀人犯应该也发现她还活着，捡起刀走过来，我很慌张的想要阻挡他，但是再一次…我从他的身体里穿过去了…那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变成一个鬼魂了。所以，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看着那人一刀一刀捅进她的身体，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呼喊，但是没人能够听见，我只能看着她在我面前慢慢断了气…”
“我一遍一遍喊着她的名字，希望她会醒过来…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直到那人把我的尸体装进黑色的袋子里带走再也没有回来，直到…第二天早上她的尸体被警察用白线框起来…她就这么…死了…”
少年抱着头缩在墙边，肩膀不停的耸动，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一旁的女孩久久都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的看着，静静的听着，可是白皙的脸颊上却早已布满许多泪痕。
绘星难以想象面前这个喜欢和自己开玩笑的幽灵少年，在这漫长的十年间，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孤独和绝望。她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夜晚，他一遍遍的呼喊，直到嗓子喊哑，也无人听见的心声，那是幽灵与逝者间无法相通的一道鸿沟。
她想，他一定在这十年间无数次的回想过这件事，无数次的懊悔和无数次的思念。她当然也明白，少年的那句“放下”根本就是一句谎话。她想告诉他“这不是你的错”，但是这样无用的安慰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少年自始至终都没有原谅过自己。
小巷已经习惯于迎接沉默与寂静。埋头的少年回过神来，发现许久未回应自己的女孩在面前已经泣不成声，他先是愣了片刻，随后默默把视线移开，轻声说道：
“早知道你会哭成这样…我就不说了…”他用力咳嗽了两声，好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没有在发抖，“啊…第一次在别人面前说这些事…感觉好差…”
绘星使劲抹去脸上被打湿的痕迹，抬起哭的红肿的眼眶望向少年：
“那个女孩…连灵魂都没有留下吗？”
“是啊…”他叹息道，“啊，对了，那个女孩，她叫…”
“柳风。”
“啊，是…你怎么知道…”
“小时候听到案件报道的时候知道的…是个很漂亮的名字，所以记得…”
“来自春天的风”，明明拥有这样美好的寓意，却在春天殒命…
“那你的身体呢？现在在哪？”
“不知道，可能在哪条河底待着？也可能在哪个垃圾处理站？也可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少年的脸上风轻云淡，绘星的心不禁再次被刺痛：
“难道就没有人努力找过吗？没有人在乎你的失踪吗？”
“我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我一直借宿在我姨父家里，他不怎么待见我，可能我的失踪对他来说是如释重负吧。至于朋友，我只和柳风走的比较亲近，所以…”他耸了耸肩，表现得并不在意，“我想，当年的案件只留下一个受害者的原因是因为那个凶犯没想到会有两个人一起出现吧，所以他的抛尸时间也只够一个人的。虽然这么说不对，但是因为出现了尸体，那个凶犯再也没有在这出现，也再没有出现学生失踪的事情。”
少年抬头看着绘星，眼眶的红润还未完全褪去。
“啊啊，抱歉，一下子说太多了。不过，还请你保守这个来自十年前的真相…”
“当然。啊，话说这么久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牧阳。”
少年重新笑起来，绘星也对他笑了笑。
“绘星。”
七
雨天，教室里总弥漫着潮湿的气味，窗上挂着浓浓的水雾。此时此刻是正午。
“咳咳，又在写什么呢？”
陆白一把抢过绘星手中的纸，绘星伸手去夺，却挥了个空。
“牧阳…谁的名字啊？不会是，男朋友？”
“当然不是！我…我在给我的小说角色想名字。”她不禁为自己的谎言感到心虚，脸侧微微发烫。
昨日傍晚，她与那位少年匆匆道了别，却总有奇怪的感觉萦绕在心中。不知是伤感亦或是别的什么，她的脑海中总浮现出少年那张毁了容的脸上分外爽朗的笑容。
“好好，不说这个。今天难得早放学，绘星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社团室玩一会？”陆白故意停顿了一下，“…要是你敢来的话？”
“什么意思？”
“因为我们今天下午的活动是‘讲鬼故事’啊，和今天的气氛很配哦。”她指了指窗外半黑了的天空和连绵不断的雨，“你不是一直害怕吗？”
“啊…”绘星也停顿了一下，随后笑起来，“没事，我和你们一起去。”
……
“传闻说，几十年前，这块地方还不是我们学校，是一所私立高中。有一年快入夏的时候，学校发生了件怪事，接连有很多学生都离奇死亡。他们有的吊死在房梁上，有的溺死在池塘里，还有的从楼顶直直摔下来…
有一天，一个男生放学回家，本来还是挂着太阳的天一下子暗了下来，他拐进了学校左边的那条巷子里，准备抄小路回家.奇怪的是，这条巷子平时都没有人会走，今天却站了个人。
那人背对着他，一动不动，男生定睛一看，那人穿的是学校的校服，他开口问道：‘同学，你在这干什么呢？’那人没有动，过了一会，他缓缓转过身，男生看见了他的脸，啊的一声大叫了出来——只见面前人的脸上全是腐烂脱落的皮，还有蛆虫在爬，两个眼眶里没有瞳孔，冒着诡异的红光。突然，那人像发疯了一样用手掐着自己的脖子，把自己往墙上撞，就这么活活把自己掐死了。
随后，男生看见那人身后钻出来个东西，那东西没有身子，只有个头飘在半空中，眼睛也发着红光。男生吓坏了，但还没等他叫出声，那个东西猛地向他扑过来，在眼前消失了。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结果看向自己的手，手上的皮肤开始腐烂脱落，他摸上自己的脸，脸上的皮肤也开始脱落。他看着自己的右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刀，他把刀对准自己的脖颈，‘呲’！狠狠捅了进去。
第二天，警察在小巷里发现了这两具尸体，可奇怪的是，尸体的皮肤没有出现丝毫腐烂的迹象。在那之后，依旧有学生不断死亡，直到学校的最后一个学生也失踪不见…”
雷声伴着闪电，在社团室里回响。几人围坐在一起，听着刚刚的故事，三言两语的交谈着。
“绘星…绘星？”陆白一个劲拍着绘星的肩膀，“吓傻了啊？怎么都不说话？”
“啊？没有…只是，有一种不一样的感觉…”
此时此刻绘星感觉自己的内心异常平静，她并不为这个故事感到恐惧。这也许是结识了少年的缘故吧，她想。
少年让她相信了世界上存在鬼魂，也让她相信了这并不是值得让人畏惧的事物。鬼魂不过是人死之后残留在人间的灵魂，若是硬要将两者区分开，那区别可能就是一具可以自由行动的躯体而已。
正因为当下对“鬼魂”的相信，绘星觉得诸如“鬼故事”反倒虚假的无法让她相信了。
少有人会真正期待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如果越来越多的人发现死亡并不是终点，他们还会相信死亡，惧怕死亡吗？绘星不禁这样问自己。
雷声依旧轰鸣。
“陆白，你说，如果一个人死了，他的身体不在了，但是他的灵魂还在，那这个人算不算活着？”
“我觉得…应该算吧，毕竟一个人最重要的部分就是他的灵魂嘛。”
八
“你今天回来很早啊。”少年倚在墙边，看上去已经恭候多时。
“唔，学校开大会，提早放学了。”雨滴不断从绘星的伞尖滑落，但面前少年却对这偌大的雨势视若无睹，绘星不禁把伞向他那边靠了点。
“你自己撑就可以了，我又淋不到。”他摆了摆手。
“牧阳…”
“嗯？”
“能和我说说吗，关于‘鬼魂’，你了解多少？”绘星对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叫出少年的名字还感到些许陌生。
“你好奇这个啊，唔…鬼魂…就是介于生者和逝者之间的一种‘东西’吧，或者说，是人在走向消亡路上的一种存在形式。”
“所以说，鬼魂不能永久存在在这个世界上，最终还是会消失？”绘星眼底不知不觉流露出点失落。
“这个嘛，倒是有过鬼魂复生的传说，不过你也别太当真，没有人亲眼见过，大多数的鬼魂最后还是会归于死亡的，况且…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大一部分人不相信这个。”
“可是…这就是真实存在的啊，比如你，你就站在我面前啊。”
少年看出绘星心中隐隐的不甘，还有这个刨根问底的架势，无奈叹了口气：
“你能看见我，但是触碰不到我。我们虽身处同一空间，但不是同一个世界，无论怎么说，我都是一个已死之人了。”少年仰着头看着灰色的天空，“重要的是，不是所有人死后都会变成鬼魂的，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见鬼魂的。”
“什么？”
“绘星你曾经是不是亲眼见证过…‘非正常死亡’？比如，意外？自杀？或者是…谋杀？”少年刻意把声音放的轻缓，“只有亲眼目睹过非正常死亡现场的人们才能看见鬼魂。”
绘星的思绪在一瞬间被拉回一个记忆的角落，“爸爸…我的爸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出了车祸。当时我被他抱在怀里，所以才没事…我也是很久之后才从妈妈口中得知，爸爸在那时候就去世了…”
“抱歉…”
“没事，那时候我都还没开始记事呢，所以对父亲的存在实在没有印象。”绘星从追忆中重新抬起头来，“你刚刚说，不是所有人死后都能变成鬼魂，是什么意思？”
“…”少年的脸色变得沉重了些，“一个人在面临死亡的那一刻，心里还留有很强的执念，他就会变成鬼魂继续留在人间。为了那份执念…”
短暂的沉默后，绘星小心翼翼的问道：“那…你的执念是什么？”
少年望着天空的眼神移向沾满血迹的地面，他笑着摇了摇头，却没再开口。绘星也识相的收回目光，不去追问了，她自觉已经从少年那里奢求太多。
雨终于停了下来。
九
绘星与牧阳相识已经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她一边为自己结识了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朋友暗自高兴，一边又分外珍惜与他在一起的每分每秒。她想，如果真如他所说的，有一天他会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自己也想好好的做个道别，至少可以让彼此都能留下一些美好的回忆。
一次放学后，绘星好奇的向牧阳提出疑问：
“作为一个鬼魂，你除了可以写出这些字，还会什么嘛？”
“唔…附身。”
“欸？”绘星一面惊讶着，一面不由自主的向后靠了靠。
“哎呀你躲什么，不会对你用的啦！”少年笑着说。
“什么啊，你故意吓唬我的吧。”
“你猜，笨蛋~”
“你说什么！我好歹比你高一年级呢，叫学姐才对。”
“我还比你大十岁呢，是你该叫我学长才是。”
“是是是，大叔…”
厚重的云层破开一道道口，光束洒在街道上，竟也洒在了巷子里。他们顺着天空望去，刺眼而温暖和煦。
“对了，既然三年级了，你有想好报考什么专业吗？”少年首先把视线收回，转而注视着灰白相间的高墙。
“这个…还没有。”绘星从笑声和幻想中醒过来。
“你平时没有什么爱好或者想尝试的东西吗？”
“嗯…以前喜欢写些散文什么的，不过上了高三学业太忙了，就放弃了。”
绘星低下头来，与她年龄相仿的同学都已经有了自己的目标，而自己却只手握着这个来自过去微不足道的爱好，在原地踌躇不前。虽然不愿承认，但她心里很清楚，这样努力的学习不过是为了逃避内心对未来的恐惧。
“写作？不错欸！”出乎她意料的，少年很激动，灰色的瞳孔里似乎散发出光点，“绘星你要不要试试A大的文学系！”
“欸？”面对突如其来的建议，绘星呆愣在原地。
“啊，抱歉，那个…一下子想到就说了…其实，这是我当时的梦想…当然，最后因为出了点‘意外’，所以也没实现。”少年像是为了缓解气氛似的干笑了两声。
“可是，我不知道这适不适合我。我只是把写作当作爱好，也从来没给别人看过，根本拿不出手吧。”
“其实，一个人可以有自己喜欢的事就很珍贵了，有机会去追求它更难得。”少年慢悠悠的飘过来，和绘星并肩站着，“不如试试吧？”
那天夕阳罕见的驻留在这个狭窄缝隙的上方，久久不远去。两人抬着头看着渐明渐暗的橘光，好像透过其中看到了明天。
十
六月，骄阳似火，虽然还没到节气，但四处已经遍布着盛夏的味道。成片的绿荫覆盖在街道，不绝于耳的蝉鸣为一群快乐的人唱响祝歌。
“毕业快乐——！”
正要迈向成年的男生女生们，在高中校园最后一次挥洒他们的欢笑。自此，他们就要各奔东西，奔赴新的人生。
绘星低头看着身上的校服，今天是最后一次穿上它，她有些感叹的抚了抚衬衫上的褶皱。
三年的高中生活在这个正午彻底画上句号。绘星手捧着毕业证书最后一次走上放学的路。眼前道路开阔，大路早在一个月前便已修完开放，绘星站住想了想：今天还是算了。随后左拐进了那条过去三个月给她带去无数回忆的小巷。
巷子里依旧阴暗，温度也不如街上那般炎热。绘星往里走了两步，墙上泛黑的印渍还在，不同的是——
“我毕业了。”绘星转过身说道。
回应她的只是一片死寂。墙上的印渍静静的仰着头。眼前空无一物…
……
人们总是常常幻想着事情可以如自己所愿的那般发展下去。可惜的是，这个世界偏偏与他们的想法背道而驰。
临考前的复习阶段，最为紧张枯燥，绘星踏出校门伸了个懒腰，好在放学后有个伴儿可以每天说上几句话，放空一下脑袋。
远处天边的霞光被几团云挡住了方向，街道一下变得阴沉下来。
她打着哈欠向巷子里走，泪眼朦胧中却依稀看见在甬道的尽头有一个人影。那人穿着一件灰色大衣，整个人都紧紧包裹在里面，头戴着一顶黑色鸭舌帽，在眼下的季节显得格格不入。他倚着角落站着，帽檐下看不清他的长相与表情。
绘星脚下一顿，没想到这里还会迎来别的人。就这么走过去吧…如果当着别人的面回头和少年说话应该会很奇怪，何况少年也不想让人知道他的存在。
她正这样想着，就要迈步，身侧墙上浮现出两个巨大的血字，闯进她的视野中：“快逃！”
什么意思？绘星心底一颤，她下意识的回头寻找少年的身影。在转身的一瞬间，一个想法从她脑海中闪过：希望这只是个恶作剧。
然而就在下一刻，她的面前忽地出现一只手，捂上了她的嘴。巨大的力量拖拽着她，头部磕在了墙上，引得一阵眩晕。口鼻无法呼吸带来的窒息感让她的瞳孔有些开始失焦。
自己是被袭击了吗？绘星不断用四肢挣扎着，然而无济于事。脑后的眩晕感消散过去，她渐渐看清了面前人的样子。那人是个中年人模样，黄褐色的皮肤上布满了一道道皱纹，鬓角和额前露出的几缕头发有点泛白，一双浑浊的没有任何起伏的眼睛正直勾勾的注视着自己。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和震惊正中绘星的心脏，不知为何，眼前这个男人的形象竟慢慢与十年前少年口中的杀人犯重合起来。
绘星更加用力的挣脱，却感觉身体开始不受控制的脱力。她余光一瞥，男人正从兜里摸出一个泛着银光的东西。
来不及了…她紧紧闭上眼，恐惧占据着她的整个身体。
死亡，一向距离我们这么近吗？
“绘星！”
一声声嘶力竭的呼喊传入她耳中。好熟悉，那是少年的声音。绘星微微睁开眼睛，少年透明的身影出现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
她想喊少年的名字，但纵使再怎么努力，也只能从喉咙里挤出几声模糊的音节。她看着他，像是用尽全身的力气般向他挥着快抬不起来的手。她很清楚，这样做的意义不大，他已是已死之人，除了这里无处可去。只是，她不想让少年重新目睹十年前的那一幕。
她再次闭上眼睛，面前男人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而是缓缓转向少年的方向，开口道：
“你救不了她的。”他忽然笑起来，手上的动作松了点，“就像十年前，你也救不了那个女孩。”
恍惚中，少年怔在原地，眼中闪过看不见的泪光。这个人消失了十年的原因，并不是当年被发现了尸体而不敢犯案，而是因为十年间他都注视着这里，等待一个新的猎物…少年渐渐明了了一切。
少年垂下手，慢慢向男人靠近过去。两人的目光相撞，随后他的身影便很快消失在眼前。下一秒，绘星感觉捂着自己嘴巴的手突然松开，她立刻大口的呼吸，感受着氧气带来的舒适感。
“没事吧？”有人这样问着自己。
“没…”绘星猛地顿住，这个声音并不来自少年，她抬起头，小巷里只剩下她和面前的男人，没有少年的影子。
怎么会…不知是不是被眼前的情况吓到，绘星感到头部又是一阵眩晕。她捂着头，恍然间却看见男人对自己温柔的笑着。哈，这种人怎么可能露出这样的表情，她想着，可那双紧盯着自己的眼睛此刻竟泛起光来。
“牧…阳？”她小心的开口。
“嗯，是我。”
“你怎么…”
“和你说过啊，我会附身的。”
绘星喘着气轻轻应了声，打量着面前这个熟悉的陌生人，看样子还没完全从惊吓中缓过来。
“别怕，已经没事了。”少年静静安慰着，又笑起来，但那不似这具身体原有的神态，而是他自己的。
一阵过堂风穿过小巷，卷起少女的发丝，掩盖住了脸上的泪痕。少年沉着头，脚尖摩挲着地上的石子儿，两人久久都没说话。
“那…绘星…是时候说再见了…”少年先打破这份宁静。
“嗯…明天见。”
“不，不是…”他始终没有抬头，“不是明天…”
“那是…什么意思？”绘星的声音仍带着颤抖。虽然嘴上这么问着，但她的心中已经大概有了答案。
“你之前问我，我留在人间的执念是什么。”少年张开嘴又闭上，停顿了片刻才说道，“其实他猜到了…我一直忘不了…我没有救下她…”
“我知道我在等什么，我在等一个可以弥补这一切的机会，虽说这已经不可能了…不过幸好，今天你没出事。所以…”他深吸了一口气，“我也算了结心愿，去我该去的地方了…啊啊，要是见到柳风，肯定要和她好好道歉了，不知道她会不会原谅我呢…”
绘星眼睛又红起来，她不知说些什么，只是把头扭过去不看少年。为什么告别来的这么突然？为什么偏偏是这样的情况？她打心底不想接受，明明自己什么都没准备好。
“绘星，我…”
少年看着女孩伤心别扭的样子，不知用什么话安慰了。在他低头的间隙，绘星却突然向他走过来，一下搂上他的脖子。
男人的身体很高，比绘星要高出一个头多，少年不禁把腰弯了弯，身体却因为惊讶僵硬的一动不动。
绘星听见男人身体里的脉动声，却感觉自己触碰到的是少年的灵魂。
“怎么办，还以为能很洒脱的说再见呢…”她小声的嚅嗫着。
少年垂在身侧的双手搭上绘星的肩，轻拍了两下：“其实，我也有很多话想和你说的…但是，总觉得会给你很多负担，所以…还是不说了吧。”
两人松开拥抱。少年拿出那把小刀，摩挲着刀刃的地方。
“绘星…回家吧。求你。”
少年低着声音劝道。绘星拼命咬着自己的嘴唇，好不让眼泪流出来。她挪着步子退到拐角的地方，与少年最后一次面对面对视着。
少年微笑着，如同以往的无数次那样。他举起手向绘星挥了挥，绘星也向他挥了挥手，如同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样。
随后，绘星的身影便没入在巷子的尽头。少年独自站在巷子中央，影子被拖得很长，他拿起刀，将刀尖正对着脖子的中间，用只有自己能够听见的声音嘀咕着：
“真是的，都到这个时候了，竟然有些舍不得了…”
少年不知道的是，绘星并没有走远，她只是跨过了拐角便停了下来。
哪有那么容易就头也不回的离开呢…绘星想着。她靠在墙边，却不知在等什么，直到耳边传来一声倒地声，她才缓缓回过身去看。
小巷无风，周围回荡着的只有从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呼吸声。灰色大衣覆盖着一个瘦高的人，面朝下倒在地上，他的衣领已完全染上另一种颜色，静静的垂着。暗红色的血顺着地上的纹路不断流淌、蔓延，触目惊心。
“牧…阳？”
绘星迟疑的喊着少年的名字，然而并没有听到应答。
“牧阳…牧阳…牧阳!…”
她又喊了许多次，却始终没有等来想要的回应。
绘星站在原地，不知多久，直到鲜血流到她脚下。她看着眼前的这副景象，突然想起十年前，少年同样也是一遍一遍呼喊着柳风的名字；她又想起某个雨天，大家说起的那个鬼故事。但一切都不一样。
一瞬间，泪水如暴雨倾下。
红橙色的霞光破开阴云，俯瞰着这条狭窄的小巷。绘星抬眼看去，霞光万分耀眼，竟有些刺痛眼睛。
他就这么死了，死在这具肮脏的身体里。
这里很像一个坟墓，葬着一个杀人犯的身体，和一个少年的灵魂。
他见到她了吗？
绘星看着天边处云的轮廓渐渐染上一层金色，也许柳风从来没有埋怨过他。
“毕竟一个人最重要的部分就是他的灵魂嘛。”不知怎么，陆白和自己说过的话又出现在脑海里。
也许我们害怕的，并不是那些鬼魂，而是那些散发着恶臭的灵魂。
小巷的时间好像就这么永远停在了那一刻。
……
突然间，绘星好像感觉一切又动了起来，墙上的血渍又开始变幻起来，变幻成字；少年的身影又浮现在她面前，如往日一般，对她微笑着，正要开口。
目光所及着熟悉的字，耳边回响着熟悉的声音，无不说着同一句话：
“往前走，别回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