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月儿弯弯,
月儿圆圆,
捞呀捞呀捞月亮
捞出一个金脸盘
。。。。“
阿梨晃悠着双腿坐在水井边的石头上,月光亮晶晶的,歌声清亮亮的。
“阿梨!天这么黑,你咋不回去勒!”我搬着大水桶呼哧呼哧去打水,阿梨仰着漂亮的小脸蛋看月亮,依旧是对我不理不睬。
哎,怪我糊涂,阿梨是个聋子,怎么听得见我的关心呢?
等我打了水抬起头来,阿梨已经离开了。阿梨一个人住在村东头,傻傻的,整天就知道唱歌,她的歌声很美,而那童谣的调子,不知为何让我觉得十分熟悉和亲切。可阿梨聋就算了,连看都不看人一眼,每想到这点我的心就被刺痛一次,亮晶晶的井水映出我毁得只剩半边的脸,师傅总说能帮我治好它,谁知道呢?他也不过是个赤脚医生罢了。
流落街头的我从去年遇上他,就跟着他四处行医,师傅年纪不大,却颇受尊重,到了哪里都是乡亲们的座上宾,可这金月村却不一样,他给人看病,乡亲们对他的态度却不冷不热,到了晚上我们还得在破庙里过夜。
“桐啊。”打坐的师傅慢慢睁开眼睛,“怎么出去那么久。”
“嘿嘿,我碰见阿梨了嘛。师傅你帮我打听到她什么情况了吗?”
因为怕我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到平常百姓,师傅他从不让我白天进村,又没法直接去问别人阿梨怎样,我只得拜托他了。
“奇怪的地方就在这儿。乡亲们都说,村里没有阿梨这个人。”
2.
雨季提前到来了。
第二天的清晨便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师傅招呼着我赶快收拾东西,金月村和外界被一条河隔开,河上没有桥,只能涉水过去,若山洪爆发,我俩就得被迫在这荒村野岭里困上两个月之久。
“喂桐!走了啊!“雨逐渐下大,大到模糊了视线,我在恋恋不舍的一瞥里看见阿梨往常坐的那块大石头下尚存一块干燥的地面,于是我不顾师傅的阻扰跑过去,把昨晚折出的小花端端正正地摆在石头下面,阿梨门户紧闭的小棚屋正对着这块地,她会看到的,她一醒过来就会看到的。
她一定会看到纸花里写的东西的。
那门直到我最后一瞥也没有打开,我却恍惚看到,在厚重雨帘之后,影影绰绰地站了好多好多人,睁着雪亮的眼,目送着我们离开。
“师傅,金月村的人好有情谊,他们在送您呢。“
“不,他们是在送你。“师傅赶着毛驴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我全当是他生了气,却不敢再回望一眼。
3.
“月儿弯弯,
月儿圆圆,
捞呀捞呀捞月亮
捞出一个金脸盘。
星子闪闪,
星子亮亮,
。。。。“
半年后我哼着熟悉的歌回来,阿梨却不见了。
我疯了似的冲进村子,逢人便问这姑娘的去向,村里的人看见她的画像,全都冷漠地摇头,毕竟,谁会关心一个独居的傻子呢?
金月村是个破败的小村落, 人们无所事事地在街上游荡,或喝茶,或打牌,目光呆滞,神色木讷,睁着无神的眼看你,脸上不知为何黑一团白一团,形同鬼魅。
金月村的背后有座巨大的山,不知为何中间缺了一大块,光秃秃的煞是难看。
我终于在一个老乡家用来垫桌子的报纸上看到了我的阿梨,她在那份十年前的报纸上哭丧着脸,我不喜欢她那样,我喜欢她哪怕傻,也开开心心的样子。
报道上说,十年前这里开挖山石的工地发生了一场灾难,靠山吃山的金月村人全部死亡,而承包工地的外地老板黄先生和他的工程队伍则集体失踪。阿梨是回乡探亲的大学生,也是当时村里唯一的幸存者,辛辛苦苦考上大学,却没想到回来后等待她的却是空荡荡的家。
经不了这样大的刺激,她傻了,后续的报道被油污遮盖,她的大半张脸都黑乎乎的,在昏暗的天光下颇为瘆人。
4.
我是个异人。
打从生下来起,我就能看见一些旁人看不见的东西,通俗点说,就是有阴阳眼。
别急着羡慕,我晦气的双眼克死了我的父母,村里人害怕我,哪怕病得奄奄一息也没人肯帮我,后来我便流落街头,去年生了一场大病,便忘记了之前所有的事。以上我知道的这些,还是收留我的师傅通过多方打听了解到的。
我开始怀疑,阿梨不过是个可怜的鬼魂。
至少我师傅是这样告诉我的。
村里人说这个人不存在,师傅没去过村东头,没见过阿梨,从头到尾,见过阿梨的,就只有我一个人罢了。
“可是!“我指着报纸给师傅看,”可是我见到的阿梨明显比这报纸上的年长。师傅你说,难道鬼魂还可以长大吗?“
“这个。。。“他摇摇头,权当我是在胡言乱语。
我气鼓鼓地背上包走入了黑暗的夜色中,阿梨的大门微敞着,里面还尚存有人生存的痕迹,她一定还没离开太久。
井边的大石头下,月光照耀。我的纸花凋零在原地,我捡起泥土里地纸花小心翼翼地藏进口袋,冬天已降临在这片大地,我得找到她,我不能让那个可怜的姑娘在野外游荡。
5.
我不记得自己走了多远的路,当月光第五次从云层里露出个脑袋时,我终于看见了她。
瘦瘦小小,在山坡下站着。
“阿梨!阿梨!”我不管不顾地大喊起来,等到月亮完全从云里出来,我才发现,她身边还站着另一个人,此时的阿梨开始朝远方跑去,顺着月色留下的阴影,待我气喘吁吁地跑到坡下,她已经走远了。
“师——师傅?”
男人的脸依旧向着姑娘远去的方向,我一把拽住他的衣服,“你看得见她对不对,对不对!你们是不是还交谈了,我看见——”
“她能听见。”师傅幽幽地开口了。短短几个字却让我心头腾起了希望的火光,阿梨不是鬼魂,太好了!“她刚才说要去河流的上游。。。。。”
我转身朝河流上游跑去,师傅剩下的话全都耳旁风似的被我完全无视——
“她说究竟是不是鬼魂,只需用透过碧玉石的月光照照,立马见分晓。”
6.
圆圆的月亮从天空的最高处朝西边滑去,我气喘吁吁地跑到河流最上游,阿梨站在半干涸的河床中央,以奇怪的姿势仰头望着山半腰上一块状似同心圆的石头,她唱起来,以我从未听过的,忧伤的语调断断续续唱起来——
“月儿弯弯,
月儿圆圆,
捞呀捞呀捞月亮
捞出一个金脸盘。
星子闪闪,
星子亮亮,
捞啊捞啊捞星星,
。。。。“
月亮一点一点地下落,当月光开始从同心圆石头中间那圆洞透出时,我忽然听见许多人一同唱歌的声音,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从小到大,从零散到整齐,金星村的乡亲们开始从河流的那头,碧玉石的下面,一个又一个地出现,神色悲伤,我终于看清,他们脸上那些黑乎乎的印记,其实全都是结痂的干涸鲜血。
“妈妈!” 阿梨朝着一个老妇跑过去。
“阿梨不要!”情急之下我伸出手去拉她,换在以前,我是根本没这勇气去碰她的。
然而我的手却直直透过她的手臂,正如她对那老妇的拥抱亦扑了个空一样。
月光通过碧玉石的中央照耀着我,我举起双手,它们在月光下逐渐变得透亮。
而此时我的脚下,明朗月色中潺潺流动着的冬季溪流正闪闪发光,宛如揉碎了黄金的月光播撒于此。
“月儿弯弯,
月儿圆圆,
捞呀捞呀捞月亮
捞出一个金脸盘。
星子闪闪,
星子亮亮,
捞啊捞啊捞星星,
捞出一个米粮仓。“
7.
“有阴阳眼的那个人,其实是我。”
“师——傅?”我呆立在原地,愣愣地转过头去,身后的男人有着和师傅一模一样的脸颊,可那脸上阴郁冷漠的神情,却像换了个人一样。
“别叫我师傅,”他坐在临河的一块石头上,远望着在一群鬼魂中哭哭笑笑的阿梨,眼中的光芒黯淡又悲凉。
“我不是,你也不配。”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模棱两可的态度让我十分气愤,我想冲过去问个明白,却陡然发现,自己怎么也挪不动步子了。
“阿梨!”我回过脸,那个朝思暮想的姑娘听到呼喊便朝我冲了过来,我张开双臂拥抱她,可她就那样直直穿过了我,扑进了那个男人怀中。
“你们?!你。。。你是?!”我吃惊而愤怒地瞪视着眼前的男人,他却无视我一般,爱怜地轻抚着阿梨的头发,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十多年前,金月村还是个平静的小村庄,这里的人们过着并不富裕却快乐的生活,阿梨是这个村唯一一个大学生,那会儿我们在南方过着岁月静好的生活。。。。”
“阿梨告诉我,村里人在做开挖山石的工程,她虽不赞成,可正是这工程供她上大学,所以她要好好学习,等回去的时候,带乡亲们用更环保,也更轻松的方式致富。”
“可一切都在十年前的夏天改变了。金月村的居民集体死亡,对外宣称是山石开挖造成了山体松动,连日暴雨导致的泥石流掩埋了整个村庄,阿梨一回来就傻了,傻了,还再也不肯离开她的家乡半步。”
“我也是很久以后才知道,她为什么不肯离开。普通人平日里是看不见鬼魂或半鬼的,只有当月光透过了碧玉石中间的圆洞,鬼魂才可以显形,她驻留于此的原因,不过是想一年能有一次机会和自己天人两隔的家人见面罢了。”他抹了把眼泪,叹了口气。
“这些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瞒着我这些?!”
“为什么?黄老板?说了这么多,你难道什么都没想起来吗?!”
我?黄老板?
“看看你脚下,你还敢说你和这些事情一点关系都没有吗?!黄桐先生?!”
我感到一阵眩晕,脚下河床里的金子闪闪发光,我抚上了自己残缺的脸,“那张脸,”他冷冷地说,“是你炸山那天,不小心伤到的吧。”
“想要独吞金矿的你为了防止消息走漏,想炸了山造成泥石流杀人的假象,却没想到交代了自己,你知道自己肯定会下地狱,你东躲西藏,终于在一年多前附上个死掉的流浪儿,从此便成了个半人半鬼的存在,好让其他的鬼魂和阴差都伤不了你。”
“人只见人,鬼只见鬼,除非是我俩这样特殊的情况。”
“所以她不是聋的。”我冷冷地开口,“人鬼殊途,她听不见我在说什么。鬼村里的人也当然不知道,村东头住了个大活人。”
“可那又怎样?你有阴阳眼,你是道士?你要为你女朋友报仇怎么早不动手?”
“我不是,最多也不过给你贴个定身符。可这月光让你原形毕露之后——”他伸手指指我前方,我回过头,金月村的幽灵们正从河的那一边朝我步步逼近,歌声又响起来了,我开始记起,那是工地上悠扬彻夜的曲调,怪不得这样熟悉,他们开始拉扯我,一点一点又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