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一局棋(七)洞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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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洞房 上

日出日落。风生风寂。

十月初十。初冬的阳光洒在书房里,直射到乔天渊手中的一卷“诗经”上:振振君子,归哉归哉……乔天渊的目光似已停留了半天。他把书倒覆在桌上,微微合上双眼。

乔天渊总在思索这不多的日子来发生的一幕幕,愈发觉得这侯府不是自己久居之处。几次想向左长威请辞,不再当这个莫名其妙的“影子”,但每每在后院踱步听到如墨的琵琶声,或远或近惊鸿一瞥地见到如墨,又不禁迟疑。有两次迎面看到如墨,乔天渊不由一呆,如墨却早早避在一旁,垂首低眉。

府中近日甚为忙碌。采办货物,悬灯结彩,洒扫厅堂,布置喜房。苏素素今日将过府与温天扬完婚。

乔天渊也想再见见温天扬了。自从长街遇刺后,温天扬再也没在他面前出现过。日常一应事体,都是左长威陪着乔天渊处理。今日洞房花烛,乔天渊想见见一身喜服的西陵侯。人人都道“江山美人”。温天扬可算是左拥江山,右抱美人了。年纪轻轻在朝中便是一言九鼎,天下只怕也让他看得小了。

苏素素虽然心骄气傲,有些跋扈,但人品相貌、武功家世,也算是女子中一等一的人物了。不知年纪轻轻的温天扬复有何求?恐怕只有君临天下了。乔天渊不禁一惊:自己怎么会想到这个?但自己都想得到,难道温天扬想不到么?

门上有人轻轻扣打。恰到好处地打断了乔天渊的思路。不用看乔天渊也知道是左长威。只有他才会来书房找自己。难道今天还用得到自己这个“影子”么?

“侯爷快换喜服吧,苏姑娘就要过府了。”左长威仍是波澜不兴地一副沙哑声音。

乍逢如墨,长街遇袭,围场逐鹿,这近日发生的一切都不及这句话给乔天渊带来的震撼大。乔天渊愣愣地坐在那里,半晌无语。他真的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但左长威一挥手,后面四个家人已经将一套崭新的喜服捧到他面前。冠、袍、带、履,红得让人眩目。乔天渊搞不清左长威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连拜天地这种事温天扬都不愿出面么,要由自己代劳么?

乔天渊又错了。温天扬根本不是让他替自己拜天地,而是连入洞房都让他代劳了。

桌上一对龙凤喜烛已经燃了一半。红红的烛影映在红红的幔帐,红红的喜服,红红的盖头上。光虽微弱,却让乔天渊睁不开眼。他隐隐已经觉得温天扬行事远在他预料之外。他请自己当他的“影子”到底有什么目的?如果一个人连洞房花烛夜都要别人代劳,那他所谋者何其深远就不必再提了!

那对红烛的下身已越来越臃肿,乔天渊终於打定主意:过了今晚,便离开侯府,回去过打柴卖柴的日子。真的是侯门深似海!这本就不是自己应该呆的地方。

他瞥了一眼坐在床沿的苏素素。自从进屋后,她就一直静静不动,连大红盖头上垂下的璎珞也纹丝不动。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一个如此安静的苏素素。乔天渊不禁从心底有些可怜苏素素了。过门的第一日却不知道洞房中人不是自己的郎君。温天扬如此安排,竟把成婚当成了日常那些杂事一般不二,还能期待日后善待于她么?

乔天渊慢慢走近,想伸手揭开苏素素的盖头,但想想不妥,自己又不是温天扬,如何能这么做?他终究坐下了,觉得还是如此对坐到天明吧。纵然有什么误会,也是日后温天扬的事了,反正这是在侯府的最后一夜。

窗外“梆梆”的打更声又响起在寂静的侯府中。这一夜如何却如此漫长?才三更三点。似乎是那声音震到了红烛,烛火“扑”的爆了一个灯花。乔天渊侧头去看,借烛火一明一灭,他赫然发现苏素素扬起一双纤纤素手,竟然将盖头揭去。

盖头下的苏素素下巴微扬,仍是一派冷艳。虽然他知道苏素素定然等得不耐烦了,但也万万没想到竟会自己揭去盖头。按风俗讲,新娘子自揭盖头是短命大凶之兆。这苏素素竟然豁达到如此地步么?虽说练武之人不太讲究这些俗礼,但在夫婿面前如此未免太有些出人意料。

事出意外,乔天渊霍地站起,却不知该迎上前去还是转身离开。“这么晚了,侯爷还不安歇了么?”苏素素盈盈上前,微微福了下去。

“苏……素……”乔天渊只说得两个字,便接不下去。他望着苏素素头上环佩随人乱颤,眼前恍忽一片,不自禁倒退一步。

苏素素抬起脸来。那表情非喜非嗔,非怒非恨,惊诧中还带着一丝----怨、毒!乔天渊在朦胧中猛然辨出这奇怪的表情,见苏素素眼波流转,在新娘子的温柔中透出冷电寒霜。这也难怪,新婚之夜遇如此冷淡,象苏素素这样刚强的女子自然不满。但那表情和眼神,仍似不寻常。

“春宵苦短,侯爷!”苏素素垂首低声道。那声音又柔得竟让乔天渊觉得不象那个意气风发的女子。他迟疑了一下,下意识地又退了一步。

苏素素未料到“温天扬”行为如此反常,在自己面前一退再退,不由得又抬头盯着乔天渊的脸,见他竟有一丝慌乱。

乔天渊见她目光射过来,隐有几分意外与无奈。自己不想与她对视,忙把目光错开,却瞥见苏素素似乎微微咬住了下唇。他不再犹豫,猛然转过身去,向门口走去。

“侯爷……”这一声清叱让乔天渊又想起在西陵侯府门前第一次见到苏素素那神采飞扬的样子。他不由转过头来,竟又见到一团艳丽无方的火焰扑过来,如同那天一样。火焰中两点寒星闪烁,映着明灭的烛火已经射到他胸前。

乔天渊大惊之下,双脚连错,不住后退。谁能想到新娘子在洞房中会突施杀手,而刺杀的对象竟是新郎。

苏素素一对分水峨嵋刺上下翻飞,造诣还远在剑术之上。看来那次她在府门前出手时,远未尽全力。乔天渊措不及防,赤手空拳挡得两下,大红的喜服被划开几个大口子。屋中地方狭窄,两个人碰得桌椅七歪八倒。

乔天渊不住喝道:“苏姑娘,你……你要干什么?”

苏素素却一言不发,手中妙招纷呈,步步紧逼。乔天渊见她使的是三十六路“涌波刺法”。这路峨嵋刺在江湖上虽罕见,但他也听师父提起过。历来使这路刺法的名家并无一个女子,只因这刺法招招凌厉狠辣,男子使来也嫌过分。“涌波刺法”一招既出,后招便如江河波涌,绵绵不绝,大有不死不休之势,据称久已失传,不知如何却在苏素素手中使出来。

乔天渊见苏素素面上笼了一层严霜,恨不得将自己一刺戳个透明窟窿,似前生便有深仇大恨,暗自纳闷,“不知她与温天扬能有什么仇恨?”

他武功本在苏素素之上,但一来手中没有兵刃;二来被攻了个措手不及,先机已失;三来苏素素一副拼命的架势,当真一人舍命,万人难敌,因此一不留神间,左臂便给峨嵋刺划伤。苏素素一招得手,更是得理不让,将一对峨嵋刺使得如两团银光电闪一般。

乔天渊心道:“今日若不施以重手,一不留神只怕血溅当场。”他再退得两步,背心抵在墙壁上。苏素素两柄峨嵋刺从左右刺到。他双手一分,一招“手挥琵琶”运上八成功力,掌刀斜切苏素素双腕。劲风到处,苏素素两只袖子摆动不止。苏素素双手一合,让过他的掌风,两柄峨嵋刺合在一处,直取乔天渊心窝。

乔天渊双手勉力一拂一带,峨嵋刺歪过一旁,贴着乔天渊身侧扎在墙上。乔天渊趁势右掌在苏素素肩头一推。他本想将苏素素推开便罢,不料苏素素见他掌到,竟然不躲,奋力拔出峨嵋刺,合身扑上,完全一副两败俱伤的打法。

乔天渊只一迟疑间,一对峨嵋刺已到眼前。练武之人意随心生,劲从意发。他见峨嵋刺距面门已不过数寸,掌上力道自然而然大增。一掌既出,掌力如怒涛狂涌,苏素素便如波涛中的一叶小舟,被远远抛开。

她人还未落地,一口血已喷了出来,落在艳红的衣服上,一片惨然。乔天渊一掌击出,悔意顿生,但当时生死一线,若不发力,只怕自己已被戳中。他抢上一步道:“苏姑娘……”苏素素挣扎着在地上坐起身来,靠在一张倒伏的桌子边,手中却还紧紧握着那对分水峨嵋刺。她见乔天渊上前一步,喝道:“别过来!”这一说话,又牵动伤口,咳出一大口血。

乔天渊听她话意凛然,不由停了脚步。苏素素急喘几口气道:“温天扬,没想到……你武功如此之高,我却……小看你了。可惜今日……不能手刃你这奸贼……苏定邦之女,岂是贪生怕死之辈?”乔天渊听得如坠五里雾中,情知定是温天扬与她家的恩怨,她父亲苏定邦却未听说过,料来不是武林中人。他正不知如何解劝,听到最后“岂是贪生怕死之辈”一句,心道“不好”,但不过电光石火之间,苏素素双腕翻转,一对峨嵋刺齐齐刺进心口。

乔天渊惊叫道:“苏姑娘!!”待他抢前看时,早就无法可救了。从苏素素出手到陨命,不过瞬息之间。将燃尽的红烛映着地上殷红的鲜血,幻成层层血雾向乔天渊压来。乔天渊看着苏素素的尸身,感觉一阵阵眩晕。他踉跄着推开门,一阵风吹进来,才让他感觉一丝清凉。

西陵侯新婚,下人们自是不敢近前,早早散去了。他们也乐得如此早早安歇。屋子周围只有簌簌的风过草木之声。淡淡的月色中,这风声也似呜咽一般。

风声呜咽中,一缕若有若无的弦乐之声传了过来。初时飘渺不可闻,渐渐清晰起来。清晰处如鞭敲金蹬,飘渺时似柔丝百转。忽如怨妇轻叹,忽如石下流泉。这声音忽高忽低,忽远忽近,惹得人万千思绪都飘散在风中了。乔天渊在花丛中转来转去,有时觉得这声音就在眼前,有时却又一下子悄然远去。他细细分辨一下,这分明是琵琶声。在这府中能弹得出如此一手琵琶的只有----如墨!

花间小径尽头豁然开朗,“邀月亭”孤单地立在那里。隐约间,一袭绿衣随风飘在亭中央。再走近几步,乔天渊真切地感觉到那就是如墨。他依稀看到绿衣前玉手拂动,拨出这千回百转的琵琶声。

走得更近了。琵琶声反而渐渐低了下去,终於几不可闻。乔天渊刚刚呼出一口气,只听“铮铮”两声,琵琶声又高亢起来。他略懂琵琶,听得出这和刚才那曲子不是一路。

琵琶声急促而细碎,就象无数脚步声混在一起。过得片刻,声音复高亢,如号角声在旷野里传出,金鼓声从大帐中响起。接着万马齐嘶,金戈相击,似暮云低垂,劲风扑面。稍缓得一缓,琵琶声拔了个高,嘈嘈切切激越纷乱,好似千军万马混战。呐喊声、撕杀声、鼓号声、马蹄声、刀枪撞击声交织在一起,却又听得那么真切。

声音一波高过一波,如海潮涌来,迫得人透不过气。渐渐地,撕杀声远去,低去,却又劲风吹起,猎猎作响。再过一时,终於四弦一划,悄然无声。乔天渊只觉眼前似一抹夕阳照在古战场上,只有残破的旗帜还随风飘舞。(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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