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王维
2
天下闻名的太乙山,位于长安城西南面,层峦叠嶂,怪石嶙峋。
山上有珍禽异兽,奇花异草,天地灵气会聚与此,是座不可多得的仙山。
太乙观位于太乙山的半山腰,乃袁天罡和李淳风依山脉走势而建,周围山势犹如玉龙盘绕,群峰拱卫,好不壮观。
进了太乙观大门,往里走,会先过一个庭院,取名望月斋,接下来依次是通天宫,天尊宫和老君宫,正对应道家“一气化三清”的说法。
太乙观建成时,袁天罡对李淳风道:“李道兄,这道观已然建好,还缺个观主,您道法高深,就由您来当吧。”
李淳风笑着摆手道:“李某只想找个清修的地方,袁道兄不仅交友广阔,而且才高八斗,所谓能者多劳,我想观主之位还是由您来当比较合适。”
“这么说好像也有道理。道观的观主俗务缠身,您丰姿卓越,气质高雅,清心寡欲,无欲无求,让您处理俗务确实委屈了您。我俗人一个,当这个俗务缠身的观主倒也合适,那就这么说定了。”袁天罡抱拳道:“那李道兄就当个名义上的副观主吧,以后还望李道兄多多支持,太乙观的名声全靠您老啦。”
就这样,丰姿卓越,气质高雅,清心寡欲,无欲无求,眼睛瞪得跟灯笼一样的李淳风成了太乙观的副观主。
年幼的歌舒艺曾好奇问过李淳风:“李老师,我觉得您和袁师傅修为差不多,为何他是观主,您是副观主呢?”
李淳风默然望着落叶纷纷的百年银杏树,好一会才从口中挤出一句话:“因为,我原本觉得他应该跟我一样善良。”
歌舒艺后来又拿相同的问题请教袁天罡,袁天罡倒也不客气,傲首挺胸摸着胡须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世间再普通的两片叶子,也不可能一模一样,更何况修道之人。虽然他和我的差距只有一点点,但在“道”的世界里,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所以,我是观主,他是副观主。”
一日,李淳风跟歌舒艺讲解太乙观的建筑寓意,歌舒艺问道:“李老师,您卧榻的屋子称做“清心寡欲居”,我知道取的是清心寡欲无欲无求的意思。但袁师傅住的屋子为何称做“九尾戒色屋”,时不时屋上的牌匾会改为“花仙下榻处”,偶尔还变成“蝶舞彩屏园”,最让人难以理解的是每年必会再换一次牌匾,称做“九尾花仙蝶舞同乐居”,而且每次牌匾改名一个月后,袁师傅就会捂着后腰让我往上面贴几副狗皮膏药。徒儿寻遍道书典籍,却怎么也找不到这些牌匾的真正含义,还望老师教我。”
李淳风听后脸色阴晴不定,闭目默念太上老君传下来的“清心诀”,念到第三句“尘垢不沾俗相不染”时,委实忍不住,跳起来对着袁天罡的屋子大声吼道:“姓袁的,老鼠偷吃还记得用爪子擦嘴,你这天天想一出是一出。你自己出来跟徒弟解释,什么叫做九尾花仙蝶舞同乐居,怎么个同乐法?”吼完他整了整自己的衣冠,闭目道:“罪过罪过,多年修行,还是过不了清心寡欲这关。”说完大步流星而去。
袁天罡本来正开心的在自己屋内品尝“十全大补三鞭酒”,被李淳风突然而至的狮子吼吓了一跳,差点没把碗里的三鞭酒全洒了。
他贴着门缝看到李淳风走远,才把愣在远地的歌舒艺拉进屋子,皱眉道:“你跟李老师修行的时候,少跟他提我的事,你也知道,他时不时会发失心疯,很吓人的。”
歌舒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仰头问了句:“那袁师傅,到底什么叫做“九尾花仙蝶舞同乐法”呀,为什么李老师听了会那么生气?”
袁天罡抬头捏着下巴想了半刻有余,才面带肃穆道:“这世间修行法术,一般分为单修和双修。顾名思义,单修为自己修炼,双修乃道侣同练。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唉,人间正道是沧桑啊。为了能够除魔卫道,匡扶正义,不让邪魔外道涂炭人间,需要更快地提升自己的功力。这时候,就需要有些天赋异禀之人站出来,以损耗自身元婴和肾水的方法,采取三修或者四修之术,与天地间的顶尖精怪一起修炼功法,达到“天地人灵”四境齐修的效果。但此法凶险,几十年人间才会出一个可以如此修炼的天才,而且这位天才还必须意志坚定,契而不舍。我袁天罡,就是这种万中无一的道家天才。你的李老师虽然也想如此修行,但天资不够,所以听到我以此法修炼时,他是既担心我又嫉妒我,所以会如此失态。”
“哦,原来师傅您是为了除魔卫道才这么修炼的。”歌舒艺听完,用崇拜的目光望着他问道:“那我以后能不能也学您这般修炼啊?”
袁天罡皱着眉头道:“此法凶险,你还小,等长大了再说吧。还有,你长得这么俊俏,跟我年轻时候差不多,有机会,有机会。”说完,就把歌舒艺推出房门,继续哼着小曲开心地喝起自己的三鞭酒来。
袁天罡不知道的是,他那次的信口胡诌让歌舒艺受到了极大的思想冲击和精神洗礼,自小就立下一定要与精怪仙女们四修的伟岸志向。
当歌舒艺长大后,终于明白“九尾花仙蝶舞同乐大法”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时,两个老头已飞升成仙。
那日,他站在观外门前的百年银杏树下,望着夜空里的璀璨银河默然许久。
忽然,亿万颗流星燃烧着火焰划过天际,破碎星空明亮如骄阳白昼,他望着夜幕星落如雨,轻声道:“袁师傅,当年的您,真是老当益壮,让人好生羡慕啊。李老师,单身的您,生气也是在所难免。不知你们二人,在天上是否过得还好?”
而他面前的涓涓溪水,正无声地流向山谷,落叶和花瓣在水面凌波而舞。
溪流远去,沉在青黛山色之中,如翡翠般凝结着斯人已逝的哀愁。
4
自从太乙观正副观主袁天罡和李淳风坐化飞仙后,观内就剩下歌舒艺,李袁和罡风三人。
罡风原本是袁天罡养的一头香猪,李袁则是李淳风长年饲养的一只仙鹤。它们随二老飞升之时,被渡劫的天雷击中,化成一男一女两位道童,从天上掉了下来,幸好被歌舒艺举着两床被子接住。
从此,两位道童就拜了歌舒艺为大师兄,在这太乙观安心地住了下来。
三日前,雪妖白泽造访太乙观,向歌舒艺借去自娘胎带来能穿越时光的“黄粱宝玉”,返回了三千年前的玄鸟族圣地,准备用自己饱经风雪淬炼的内丹换取心爱女子的性命,到现在还音讯全无。(详见拙作《太乙郎君之天山辣椒》)
今日月朗星稀,在圆月皎洁清辉之下,花木幽幽,叶影重重,庭院内一片古朴萧瑟。
歌舒艺和李袁正悠闲地坐在竹椅之上饮茶。歌舒艺自小就有一股淡淡体香,吸引着各种有灵性的生物,最是招惹各种飞虫。
此时他轻轻挥着纸扇,把飞到身旁的萤火虫赶跑,对李袁道:“算算时辰,“黄粱宝玉”也该回来了,不知道白泽有没有救到自己的爱人。”
李袁三天前从白泽手中得到一个聚宝盆,正好用来归还前些日子欠下的赌债,对白泽印象颇佳,她皱着眉头道:“这个雪妖也算是个有情有义的痴情种,为了心爱之人居然可以修炼三千年,而且要牺牲自己,真希望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悦耳动听的声音从太乙观大门外传来,透着一丝求而不得的惆怅。
不知为何,这惆怅的声音似乎会传染,透过一片片落叶,一颗颗沙石,传递着令人暗暗心伤的情感。
罡风原本正在树下追着泛着绿光的萤火虫绕圈,听到声音开心地跳了起来:“哇,是七尾姐姐,她肯定又带着一堆好吃的东西来看师兄啦,我去开门。”说完双手后摆,低着头往大门跑去。
至情至性的罡风完全不受这道惆怅声音的影响,心中对美食的欲望完全战胜了任何情感。
他冲到大门前,推开大门,只见门口站着一位长发披肩的白裙女子,身旁站着一位扎着两个辫子的蓝衣小女孩。
那白裙女子看起来二十一二岁,肤若凝脂,冰肌玉骨,身段苗条,气质温婉。一双雪白的长腿在白色长裙里若隐若现。
最令人心动的,还是她那双含情脉脉顾盼生辉的双眼,让人过目难忘,流连忘返。
蓝衣小女孩约莫有六七岁,看起来比罡风还小一些,长着一张圆嘟嘟的小脸,两枝小长辫扎在脑后,白皙的皮肤如羊脂般光滑,炯炯有神的眼睛闪着光芒,可爱的鼻梁下是粉嫩的嘴唇,脸上有一对浅红酒窝,极为可爱。
这小女孩力气极大,右手提着个硕大无比的食盒,食盒木制,总共有五层。左手还抱着一个小酒缸。山路崎岖,不知道她小小年纪,是如何带着这两样东西上山的。
小女孩看到罡风,露出甜甜的笑容,放下手中的食盒和酒缸,双手后摆,低着头扑到罡风怀里,大声道:“罡风哥哥,好久不见,蓝儿可想你了,你这次又学了什么新法术,等下可以教我吗?”
罡风抱着蓝儿,倒有些腼腆,红着脸点点头,把她放了下来。
那白裙御姐走到罡风面前,轻轻拍了拍他的头发,捏着他的小脸,捂嘴笑道:“几日不见,罡风弟弟又长膘了,都不知道你们太乙观平日的伙食到底有多好,艺哥哥平日吃的又是什么?”
罡风笑嘻嘻道:“白玉姐姐,您别笑话我了,我师兄平日喜欢吃啥您还不清楚?”
“白玉姐姐?几日不见,怎么连称呼都变了,我记得上个月你和你师姐去我洞里可不是这么称呼我的。”白玉转头对蓝儿道:“连称呼都变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蓝儿露出为难的神情,盯着罡风,一直给他使眼色。
罡风天生至纯至性,但说来也怪,他似乎和蓝儿能心灵相通,见到蓝儿的眼色,他瞬间领悟,露出肃穆的表情,正了正自己的衣冠,抚平道袍上的褶皱,俯身拜下,大声道:“太乙观执事罡风,恭迎白玉嫂嫂和蓝儿妹妹入观。”
歌舒艺听到罡风门口的声音,马上从悠闲的神情变为表情肃穆,端坐于竹椅之上,将茶桌上专为点茶所用的雪水倒入汤瓶之中,右手轻轻一挥,身旁燎炉之火熊熊亮起,开始煎水。雪水将滚未滚之时,他取出细研成末的茶放进茶盏之内,低头调起茶膏。当雪水滚沸,茶膏也调好了。
白玉牵着蓝儿缓缓走进庭院,见到歌舒艺全神贯注地正在“点茶”。姿态优雅,长发飘逸,认真的眼神让他闪闪发光,身上淡淡的体香和茶香一起随风而来,令人陶醉,令人向往。
她的妖心随着香味激荡,眼睛微微湿润,心底暗暗道:“为何世间会有这般美好的男子,想让人放弃所有的修炼,只为静静在他身旁,轻轻拭去他额前的那抹细汗。”
“来啦。”带有磁性的声音从歌舒艺口中发出,只见他端起一杯香气扑鼻的绿茶,放到竹桌前,对着白玉微微笑道:“你且试试看。”
白玉走到竹桌旁,轻轻坐下,将茶杯放到嘴边,深吸了一口茶香,再将茶水缓缓饮下。饮后对着歌舒艺道:“好茶,不知是用什么水沏的,有一股绵柔悠长的味道?”
“这是天山的雪水和云溪的绿茶。”歌舒艺又给白玉倒了一杯,道:“红尘酒客长年在天山修行,每年都会托人帮我带一些雪水过来。幽都隐者前段时候在云溪惩奸除恶,前些日子带了一些上好的铁观音给我,你来得正是时候。”
“其实师兄是算准了你姐姐今日要来才煮的雪水。”罡风捂着嘴巴对蓝儿轻声道:“平日师兄对这雪水可上心了,自己都舍不得喝一口。”声音虽小,却稳稳地落进白玉耳中。蓝儿听后,替姐姐开心地捂嘴偷笑。
“干得漂亮,不愧是袁师傅的随身宠物。”歌舒艺在心底暗暗给罡风点了个赞,轻轻拂去额头的长发道:“听说李袁在你那狐狸洞里输了好多钱,把太乙观都押了,还帮我签了卖身契,你是来找她要账的。”
白玉一听歌舒艺这雪水是专门为自己准备的,心底早已乐开了花,但她一直给自己暗暗鼓劲:不能松懈,一定要在今晚拿下眼前这个男人。
她轻轻皱着眉头道:“艺郎,原本以我们的交情,这钱不要也罢。但你也知道,我狐狸洞从祖师爷就流下来的规矩,欠债还钱,了断因缘,我们修的道法里,因果功德也很重要,我也不敢轻易坏了这规矩,万一引来那天上雷劫,我就灰飞烟灭了。所以,就只好委屈艺郎你咯。”说完,举起茶杯,放在嘴边,偷偷望着歌舒艺。
“李老师曾经教过我,修道之人,需要修身养性,无欲无求,除非万不得已,切不可动情沾惹因缘?”歌舒艺轻声道:“他在教我修炼之初,还让我发过道誓。”
“这又是为何?”白玉皱眉道。
“李老师说,花开花落,树荣树枯,世间万物,皆有始终。唯日月能亘古,不变之云天,皆因无情。无情才能永恒。”歌舒艺拿起茶杯,饮了一口道:“故大道无情。”
歌舒艺没说的是,袁天罡暗地里提前跟他说过,李淳风那套理论都是狗屁,所以让他发道誓时记得暗中说句“刚才都是放屁,做不得数”。小时候的歌舒艺觉得说脏话很好玩,照做了。
袁天罡曾抚着胡须说:“人生而有情,不管如何修炼,永远也达不到忘情之境。故修行修的应是有情之道。对世间万物有情,修因果之循环,吸天地之精华,以世间万物之道,修自身的至情至性,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一以言之,就是滥情。”这是李淳风对袁天罡修道理论的最终评价。
“那艺郎就眼见着我灰飞烟灭吗?”白玉红着眼眶道:“如果艺郎真的忍心,那白玉就认命了。”
歌舒艺刚想开口说不忍,自己早已随时准备好赌债肉偿。李袁从他身旁跳了出来,笑嘻嘻地把聚宝盆往桌上一放,得意地对白玉仰起了头。
“班级里,错了,道观里的纪律小委员出现了。而且是只许自己赌得欢,不许别人耍着玩的小委员。”歌舒艺心底暗暗骂道,脸上露出无奈的表情,表情转瞬即逝,微微笑道:“李袁,你的债主来了,你自己解决吧。”
白玉用纤纤玉指遮住嘴巴,轻声笑道:“李袁妹妹,今年你在我狐狸洞里赌了十二次,总共欠了我金子三百铢,筹到钱啦?”
李袁开心道:“三日前收到个法宝,名为聚宝盆,今日就让你开开眼。”说完,默念白泽教她的咒语,右手一指,那聚宝盆金光闪闪,一锭锭的金元宝从盆里掉了出来。
看到那一锭锭金子,白玉脸色大变,用哀怨的眼神望着歌舒艺。
李袁捡起其中一锭金子,放到白玉面前,道:“金子还给你,把我师兄的卖身契还来。”
“这是金子吗?”白玉拿起面前那锭金子,发现那金子的光泽慢慢暗淡,变成了一块石头,聚宝盆里的金子也都渐渐转化成石头。她重新露出了笑容,道:“李袁妹妹,说起这障眼法,我懂的可不比你少。”
“怎么会这样子?”李袁呆若木鸡,喃喃自语道:“这聚宝盆是假的,那雪妖骗了我?师兄,我对不起你。”
“唉。”歌舒艺脸上露出苦闷的表情道:“当年吕洞宾问太上老君,世上有没有点石成金的法术,太上老君说有,但五百年后金子会再变成石头。吕洞宾摇头说,那这点石成金术是假的,我不学了。师妹,没想到你这聚宝盆更假。你放心,自家师兄妹,没什么对不对得起的。我随她去了,还了你的赌债,三日后就回来。”
歌舒艺站起身,露出视死如归的表情,牵起白玉的右手,和她一起往观外走去。
快到门口时,他偷偷摸了摸自己腰间那早已飞回的“黄粱宝玉”,偷偷笑道:“幸好你提前回来,让我可以在聚宝盆的金子上动手脚,让它们提前五百年变为石头。袁师傅,我总算不负你的教诲,晚上就要驰骋情场了,哈哈哈。”
3
不管走过多少地方的路,
路过多少如画的风景,
最让我难以忘怀的,
一直是你那长发飘飘的背影。
当然,在我心底,
你,可以是不同的你。
啊,我心爱的人儿,
千万不要说我花心。
如鹰,要搏击长空,
如狮,需傲世群兽,
我,只是坚守自己,
那缠绵悱恻,
对万物多情的道心。
——袁天罡
(全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