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母亲独自带着我过日子。
那个夏天,不知什么原因,母亲需要回一趟娘家。苦于年幼的我无人看顾,于是就带上5岁的我同行。
清晨从床上爬起来,迷迷瞪瞪喝了一碗豆腐脑,啃了几根油条,我就和母亲挤上车,一路颠簸摇晃去了。
旧日的公共汽车,在司机右侧有个鼓起的“大铁罐头”,似乎是下面是水箱,一般都搁几件行李,边缘上可以搭半边屁股坐几个人。
我从小便晕车,什么口含姜片肚脐贴橘子皮之类的办法,对我统统不起作用。母亲就叫我坐那铁罐子上面,扶好司机后面的靠板,说是在车前面不容易晕。
只是我鼻子闻见汽油味儿就觉得犯恶心,车里人多,空气又不流通,我昏昏欲睡地一直挨到中午,母亲提着大包小包,拎着我就匆匆下车了。
我胃里翻腾着忍了一路,下车哇哇吐得一塌糊涂。母亲拿手绢给我擦干净。我抬起头,汽车早已开出老远,只能看见车尾在土路上扬起的尘土久久不散。
母亲叹口气说,本来还可以再坐一段。然后连哄带劝,拽着愁眉苦脸的我,继续在山路上跋涉。
一直到黄昏时分,母亲和我才看见前面山坳里的小村子里,升起的淡淡袅袅的炊烟。
这儿就是外婆家了。
那里留给我的印象是,阴凉黝黑的绿色…请原谅这样怪异的表达,毕竟时隔许多年了。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地方叫“狼洞沟”,坐落在豫西南伏牛山的余脉当中。
斑驳的、长满青苔的黄土墙前,还有几道残破倒塌的矮土坎,长满了干枯的仙人掌。
推开吱呀作响的双扇木门,是好深的一个院子。我回头看了一眼,门上依稀还能看见不知哪年贴的门神,破碎褪色的红纸,在周围高一声低一声的蝉鸣中,不动声色。
村里有个年轻女人,带着一个小女孩儿,白天待在院子里,似乎是专门照顾外婆的,每日里为她烧水做饭。
我那天只是在早上吃了些东西,下车又吐了一干二净,饿的吱哇乱叫。至今我还记得,当我眼巴巴地蹲在厨房里,盼着早点开饭的时候,柴火灶里燃烧的灌木枝传出的噼啪声,还有好闻的树木的味道。
山里面天黑的格外早,当晚吃过饭,我和母亲歇在正屋的东厢房里。
这房间常年不见阳光,倒也不热,只是没有蚊帐。
折腾了一天,精疲力尽的我沾了床,在担心了几秒钟会不会有妖怪把我这么可爱的娃娃抓走之后,很快觉得眼皮沉重得就像母亲生气时候的巴掌一样。
在黑暗的屋子里,半睡半醒之间,透过墙上的木棂窗,还能看见未完全暗下来的天光里,张牙舞爪的树枝。
小孩子的恢复能力总是令人歆羡的。第二天我是被母亲摇晃醒的,睁开眼睛就看见母亲微笑着催我吃早饭。
我一骨碌爬起来,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在一个很大的木床上——就像电视上演的地主家里用的那么大。木质的床栏泛着红黑的光泽,摸上去又光滑,又沉重。
刚要兴奋起来的我,忽然觉得屁股上不太对劲儿,手一摸,再数数,呀…
我大叫:“妈,我被蚊子咬了十个包!”
母亲忍俊不禁,笑着摸摸我的头,说一会儿给你涂点风油精,快来洗脸吃饭。说罢就出去了。
我个头小,坐在床边还够不到地。跳下来提拉上鞋子,蹦蹦跳跳地掀开布门帘就往外跑,差点被绊个嘴啃泥。
好在我反应快,从地上爬起来,拍拍手上的土,低头一看,正屋的门槛快要高到我膝盖了都。凹凸不平的门槛表面却快要朽坏了,然而上沿却似乎曾被无数双脚跨过,被磨得十分光滑。蹲下来还能看到,一只小小的蚂蚁沿着底部蔓延的青苔,歪歪斜斜飞快地爬。
正看得有趣,我听到母亲喊我,一抬头,却看见从西厢房里,慢慢踱出来一个人。
这是个精瘦的矮个儿老太太,抄着手,弓背低头,头上戴着镶了块玉的黑色抹额,花白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可还有几根长太长的白发逃过了发簪的压迫,支叉在鬓角边。
打小父母分开后,我一直随母亲生活,却没怎么见过外婆。
不知道为什么,本来十分顽皮好动的我,见到她却有点“怕生”——五岁的我觉得面前的这位老太太,脸上的皱纹都是从来动也不会动的——她似乎从来不笑。
我呆了一呆,跑下台阶——只有屋子里才铺着青砖,院子里就是夯实了的黄土地。山里雨水大,许是防水吧,怕淹了正房的土墙——台阶的侧下方,立着一个脸盆架。
这东西可能很多年轻人已经不知道是什么了吧。
更稀奇的是,架子上的脸盆居然是瓦制的,泛着青黑色的水面上,映出从树叶间稀疏洒落的阳光。
架子快要到我脖子那儿了,我踮着脚撩水。冰凉的井水扑到皮肤上,有一种奇妙的刺激,仿佛浑身上下都是凉丝丝的。
吃过早饭,日头也爬得老高了。
外婆慢慢地踱进正屋,母亲不知去哪里串门了,只剩下我在院子里闲逛。
这时我才注意到,院子大到足够让我这个小孩子在里面疯跑,而丝毫不觉得局促。
院子里种着几棵十分高大的梧桐树,地上东一片西一片地落了许多梧桐叶,个个都有好几个我的手掌大。
梧桐树的树干上有好多蝉蜕,离树根不远的土地上,还能找到不少圆洞,那是知了的幼虫在地下挖出来的。
照顾外婆起居的女人似乎出门了,她家的小女孩扒着厨房的门,怯生生地看着我,似乎不太敢到院子里玩。
不过,小孩子嘛,年纪相仿,很快就混在了一起。
接下来几天,就是我俩在院子里相互追逐,到柴房里打滚,拿竹竿子在树下打知了…玩得不亦乐乎。小女孩儿好像也难得有其他同龄的孩子陪她。
直到有一次,我和她在柴房打闹的时候,不小心关门夹到了她的手。小女孩儿哇哇大哭,我则不知所措,只好一步一回头的悻悻走开。
晚饭的时候,好像有人告诉母亲我“欺负”小女孩儿。我有点紧张,不过母亲也只是笑着呵斥了我几句,别人也没追究什么。
只是第二天,第三天…小女孩儿就没有再来了。
我一个人闷极了,也不开心,便到我和母亲住的东厢房里乱翻一气。
屋子里都是些我交不上名字的旧家具。拉开抽屉,就有一股呛人的发闷的味道扑鼻而来——我不知道该如何描述,有点像发霉的气味,却又夹杂着某种上了漆的木头的香味。
我东瞅西瞅,没找到什么好玩的东西,喵到床边的柜子上了锁,就爬上床把柜门拉开一点往里看,却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楚。
唉,我失望地横扑到床上,下巴搁在床边上,觉得非常没劲儿。
看着床边不断晃着的粗布床单,我灵机一动,把身子探出半截儿,往床底下看去。
床底下铺着青砖,大部分颜色都很黯淡,但看起来十分平整。不过在靠近我脚的那边,有两块砖似乎松动了,一头翘起,而且旁边的砖面上还散落着一些砂土。
模模糊糊地能看到,那些砂子有的已经结了小块,似乎有些潮湿,不像我在家和小伙伴们在工地边上玩的沙堆那样松散。仔细辨认,好像还夹杂着些泥土。
砂子散落的一侧床边,正对着窗户。
这屋子就那么一扇窗,光线十分黯淡。我胡思乱想着,犹豫是不是到床下面去,把那两块松动的砖头扒开,瞧瞧会不会有什么…宝藏?
考虑了片刻,我估摸着这种行为顶多挨上母亲两巴掌,不算什么——她打我一向不疼,也不知道是不是女人家下手轻。
我一边想着,一边身子挪到床边,往床下凑。
院子里的知了在高高的梧桐树上,不知疲倦地发出聒噪的叫声,一会儿长,一会短。
我在床底下忽地打了个寒战。床下面有点阴凉,也许是长久不见阳光的缘故?
半跪着爬到那两块松动的砖头旁,硌得我呲牙咧嘴的。
我觉得床单从边上耷拉下来,有点挡光,便想要撩开床单,看更清楚些。
就在抬手的一刹那,我忽然瞥到面前的床边地上,有一双黑色的绣花鞋。
因为外婆就是个小脚老太太,常穿的黑色鞋子面上常常有银色的绣线,我下意识地以为那是外婆。
我想起外婆一向对我不苟言笑,有点慌张,又有点生气,便想吓她一跳。
于是,我悄悄退到另一侧的床边,猛地一掀床单,钻出来兴高采烈的大叫一声:
“婆!”
这是豫西南的方言,孙辈对外婆的口语称呼。
可是,我的面前连个人影也没有。
院子里的知了,像是突然被掐断了翅膀,周围静悄悄的。
我站在那儿,疑惑地挠了挠头:“……”
门帘子一阵晃动,照顾外婆的年轻女人探出半个身子,皱着眉头看了看我,说:
“你婆搁西屋睡午觉哩,别吵着她了!”
她说完转身出去了。
我掀开床单,弯腰又看看床下面,什么都没有。
“知————了!”
院子里猛地又响起了蝉鸣,我吓了一跳。
冲门外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我一边愤愤地嘟囔“要你管我,我妈都没管我…”,一边低头又往床底下钻。
屋子里这张大木床比较高,我能蹲在床下面。只是,身子稍微抬起来点,就会撞到头。
刚才被砖头硌得生疼,这次我学乖了,坐在地上,冲着窗户的方向往里蹭。
动了两下,我忽然想起,不好,短裤弄脏了又要挨吵,就挪动身子,改成蹲姿。
好在床底下的空间对我来说,尚且富余,这样做也不困难。
蹲着腿抬不起来不好使力,我低着头,两手搬着脚脖子往前挪。
不过,床毕竟也就那么宽,几步我就又到了那两块松动的青砖边上。
因为蹲着,我是低眼往前伸头的姿势,砖头在地方靠近床边,头就蹭到了一侧垂下来的床单。
我自然地伸头去掀床单。
头一抬,那双黑色的绣花鞋,赫然就在我眼前。
我瞬间愣住,睁圆本来不怎么大的双眼,手杵在半空,又悚然而醒,身上一阵冷一阵热,汗毛炸裂开来,双脚不由自主乏力,猛地一起身。
“咣咚!”
几年后,我在一棵矮树上玩耍,头朝下掉下来,摔到水泥地上那一下,我敢说也没有这一次撞到床响啊!
我直觉得头顶发热,像是头上忽然长出个什么东西一样,顺手一摸,火辣辣的,一个大包,钻心地疼。
“妈——妈——妈!”
像是闯了弥天大祸一般,我又惊又疼又怕又慌,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泪水像是连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现在回想起来,其实好像憋不住尿裤了一样),不一会儿就濡湿了我胸前的背心。
我忘了自己还在床底坐着,一边甩手乱舞,一边抹眼泪,“咣当”一声,又把手撞到了床底。
十指连心,这一下更是雪上加霜,我哭得嗓子都哑了了。
泪眼朦胧间,我恍惚看见那双黑色的绣花鞋,依然静静地“站”在那里。
院子里高大的梧桐树上,知了仍在没完没了的叫。不过我觉得当时我的哭声,简直已经盖过它们了。
仿佛过了一个学期那么久,我逐渐从大哭转成了抽噎。
可是这一次照顾外婆的那个年轻女人却没有再出现,据说在一屋之隔的西厢房睡午觉的外婆,也没被我吵醒。
倒是我自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心扑通通扑通通地快要跳出胸腔。
从捂着眼睛的手指缝看过去,那双黑色绣花鞋,还是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地。
小时候的我,可是令四邻五舍头疼的标准“熊孩子”一个。
虽然上学早,已经是一年级小学生了,可是爬树上墙调皮捣蛋的事情一件不落,不但光荣的少先队没有我的份,白天上学我不是被专门坐在紧挨着讲堂的“独立”课桌旁边——防止我“扰乱”其他同学上课,就是在教室外面罚站。
可以自豪地告诉你,春夏秋冬的校园景色,全校属我最熟悉。
一直到三年级,我才和一群一、二年级的弟弟妹妹一起戴上了鲜艳的红领巾。
现在回想起来,除了作文写得不错(尤其是描写校园风景),还有从不留级之外,我就是个人嫌鬼恶的学校“落后分子”。
好吧,现在让我们把镜头转回三十年前豫西南伏牛山脚下的山村狼洞沟吧。
哭了一气儿之后,左右是无人来“救”,我已经不像“一个学期”之前那么害怕惊恐了,反倒是觉得——
我很生气…我很生气,我很生气!
我——很——生——气!!!
如果用“怒从心中起恶从胆边生”形容年近五岁的我,显然不太恰当。但当时不知怎么地,我手摸到那两块松动的砖头,用力扣起来一块,抱在手里,坐在地上身子一扭,看也不看,就朝着那双黑色绣花鞋用力砸了过去。
“哎唷!”我一听外边有声儿,心里只道自己击中了那“妖怪”,一抹眼边的泪,就要咧开嘴笑。完全没注意到那声音怎么还挺熟悉的?
紧接着,有人掀开我身后的床单,探身进来,一手护住我的小脑袋,一手拽住我短裤裤腰,把我从床底拖了出去。
我挣扎着站稳,一看清面前是谁,心里便大呼“zaogao”(一年级的我还不会写这两个字)。
原来扔出去的砖头砸中的正是母亲。
她松开我,俯身摸摸脚背,眉头皱了皱,起来一把搂我到怀里,低声说:“娃是咋了?哭啥哩?”一边轻轻摩挲我的头,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我。
母亲积年操劳,一双手已是粗糙不堪,她这一摸倒好,正捺在我头上刚撞出的大血包上。
“嘶——”我疼得浑身一激灵,这才从噩梦一般的境遇中醒过来,意识到面前的人,正是纵容我胡闹般长大,日复一日喂养我,保护我,也时不时揍我一顿的最亲的妈妈。
紧紧抱住了母亲,我一边哽咽,一边跟她说:“妈,我头上疼…”
我的这句话,可把她吓坏了,为了儿子“写字好看”,让我多吃鸡巧(鸡翅膀),可别多吃鸡爪子的她。
母亲神色一变,一眼看见我头顶的大包。
顾不上给我擦擦抹成花猫一样的脸,母亲颤声问我:“咋碰住了?”
我这时骤然见了温柔的母亲,所有心里的惊恐、害怕,连着头上火辣辣的疼,还有莫名的“生气”,统统化作千般万般委屈,“哇”地一声又哭起来。
这下泪水又涌出来了,只是我刚才在床底一阵大哭,嗓子已是哑了——
你见过被阉过的公猫叫吗?可能跟我当时的哭声很像。
母亲没什么文化,晚上哄我睡时,从来讲的都是一个“王小二放牛”的故事。和你们知道的不同,她的故事告诉我的是,一定要孝顺妈妈,不然会被大灰狼吃掉。
从小到大,若是我哭了,她就只会刮着我鼻子,微笑着说:“又掉金豆儿啦?”
奇怪的是,这一次她也没有“刮鼻儿”,也没有笑,只是神色凝重地紧紧搂住我,像是自言自语般说:
“我在你甜姨家串门,正说着姐妹小时候哩事儿,心里猛一慌,我就(dou)知道肯定是我娃儿有难了。”
我脏兮兮的脸已经在母亲的衬衫上蹭了个一干二净,抹了把眼泪,吸溜一下鼻子,扬起脸好奇地问:
“妈,甜姨是谁啊?”
母亲这时候的神色很是复杂,有心疼、焦虑,又掺着担心。
很快,她眼睛里透出坚决和沉着来,嘴角泛出微微的冷笑,“哼!”
当然了,五岁的我是观察不出母亲心里经过如何惊涛骇浪的变化,却又因为我这个小人儿的而瞬间冷静下来的。我只知道,通常母亲“哼”一声之后,就代表她知道我又偷偷去游戏厅或是干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儿被人家上门告状,下一步就是出手揍我了。
我浑身一紧,母亲觉察到怀里的我颤抖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笑着说:
“你甜姨啊,是妈哩姐妹,本来今儿个还说来看你——她还没见过你哩!”
明白了不是要挨打,我心里放松下来,又想起自己的委屈,就接着抽泣起来。
母亲察看了下一下我头上的包,跟我说“娃儿不哭了”,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又说要吃饭了,拉着我出了屋。
走到院子里,我才发现,已经是黄昏了。
晚饭过后,母亲从村里找了个老先生来,看了看我说“没什么大碍”。甜姨好像也打着手电摸黑过来了。
只是一直到睡觉前,我都拉着母亲的衣角不松手,一边哼哼唧唧的哭,一边觉得虽然头上的包只要别碰着就不疼了,但是万一蚊子在大血包上咬一口,我头上岂不是要长出一个葫芦来?结果来看望我的人,除了甜姨就一个不记得了。
我没注意到,母亲眉间的一丝愁云始终未去。
小时候我睡觉极不老实,倘若打地铺,第二天早晨一定发现自己头脚颠倒了位置。我一度很困惑,睡梦中是不是有什么神仙妖怪把我当指南针摆弄。
现在头上有个肿胀的大包,搁枕头上动也不能动,十分别扭。
周围很静,静得不像是山村里的夜,听不到草丛里的虫鸣,仿佛连夜猫子也回巢躲起来了。
虽然睡不舒坦,但有母亲在身边,我觉得自己的心跳声都踏实得无以复加。
白天闹了那么一出,我终究还是累了,渐渐地,眼皮越来越沉重。
半睡半醒间,我觉得蜡烛的光有点刺眼,睁开眼叫了一声“妈”。
母亲始终没睡,也没有应我。
她跪倒在柜子前。
屋子里没有一丝风,柜子上的烛火却忽忽闪闪的,仿佛下一刻马上就要熄灭。
蜡烛后面是一尊滴水观音瓷像,淡淡着色。如果凑近了看,观音大士面部的线条和衣衫的褶痕惟妙惟肖。看久了,总觉得她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
母亲低眉俯首,双手合十,一直喃喃低语。
“……”
我听不清母亲念叨的是什么,也没看见她额头上亮晶晶的汗珠。
否则一定会觉得惊讶,因为我正觉得越来越冷了。
开始的时候,我只是背上有点凉,好像身上盖的毛巾被漏风了一样。
夏天盖得薄,山里的夜又凉,母亲担心我,会有一个薄被子叠在床头,夜里给我盖被子。
此刻,我已经把被子扯过来堆在身上了。
还是冷,整个背都冷。
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打个比方的话,就像寒冬腊月天,冷风如刀割,你孤零零站在雪地里,举目四顾,了无人烟。从正面看,你穿貂戴裘,但绕到身后,却发现你的背上未着寸缕。
粗暴一点,如同盖着双层厚棉被,赤身躺在冰床上。
或许你会问,那你醒着吗?
我…醒着,也没醒。
不知道有没有人被“魇”住过,就是噩梦占了上风,而你困在其中,怎么也逃不出来。
如果我是在梦里,那么这一切一定是合理的——
烛火下,母亲的身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白色光辉,看起来就像圣斗士星矢里的动画效果。
她的周围,飞沙走石,黑气翻腾,狂风乱作。
而我在哪里?我不知道,也看不到自己。
只觉得那冷一点一点透过血肉,钻到骨头里了。
这时候,母亲的喃喃低语,仿佛从远处,透过空旷的地方,传到我耳朵里。
我身上的冷,倏而慢慢褪去,被暖意包围,忽又席卷而来,整个人像是浸在冰水混合物里。
但我又好像是醒着的。
因为屋里一切仍如我所见,蜡烛扑腾闪烁不定,母亲跪在观音大士面前,背影决绝而又坚定。
而且,我还能听到有人在床下面吹气。
对,就是“吹气”。
不是你给孩子吹气球玩鼓着腮帮子那样的,也不是你轻轻吹落桌子上的烟灰那样的。
你能想象一个饥肠辘辘的没牙老婆婆,端着一碗滚烫的老婆婆,拼命吹啊吹,想让粥凉一点好快点吃吗?
如果我能翻身下床,掀开床单往床下看,还能看到十分古怪的情形。
一个绿了吧唧灰扑扑的东西,正在床底下地面上滴溜溜地转来转去。
当它慢下来的时候,你就能看到,那居然是个残破的骷髅头,圆圆的头盖骨上,还有几道裂痕,沾满了砂土和苔藓。
看起来它滚东滚西,只是为了把下颌骨的位置朝上,冲着我在床上的位置吹气。
“咈咈”…“咈咈”…
“咈咈”…“咈咈”…
“咈咈”…“咈咈”…
只可惜它的形状是有天生的“缺陷”,咈不了几下就又滚到一边了。
仔细瞧,它咧开的嘴巴里黑洞洞的,上颚的门牙竟然少了一颗。
倘是有人在旁边看着这货,会有种“它真的很努力了”的莫名感慨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骷髅头的动作逐渐慢了下来。
床上的我昏昏沉沉,仿佛也要摆脱缠绕着的冷。
它在地面上停了片刻,忽然打着滚儿逐渐加速,滚成一团灰影,冲着松动青砖处的沙坑径直撞了过去。
借这一撞之力,骷髅头冲出床单,直直地砸向在床的另一侧跪着的母亲。
蜡烛闪了几下,发出噼啪的爆裂声,烛火忽然小下去,晃晃悠悠眼看就要熄灭,忽又冒出了一阵黑烟,消散在空气中,火苗挣扎了几下,便恢复如常了。
屋里仿佛响起一声轻微的破碎声,母亲面前的滴水观音像突然炸出一道裂缝。
而院子里的虫群仿佛突然集体苏醒了,一齐沸腾起来。从远处山麓边上,也传来几声清晰的夜猫子的奇异叫声。
再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家里那张熟悉的大床上了。睁开眼睛,迎向我的是母亲欣慰的笑容。
她看起来似乎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三十多岁的她满头青丝里,居然生出了间杂的白发。
我愣了会儿,赶紧摸摸自己的头,大包消肿了不少,我也没有变成“葫芦娃”。
家里的桌子上多了一尊滴水观音瓷像。
在我记忆里,常见母亲跪倒在,看起来像是几块钱买来的滴水观音像前,喃喃默祷,请求菩萨一定一定要佑我平安。(那观音像居然跟了我们十多年,几次搬家,从来带着)
母亲是我所知道的,那个年代里能够坚强而又独立的少数女性之一。和父亲分开后,那几年,她独立抚养我,又经营着一家土特产店,特别辛苦。
可我从来没听说母亲笃信过任何宗教,她一辈子也没有去过任何寺庙道观烧香还愿。只有这滴水观音,她日日不辍,勉力供奉。
有一次,我无意中发现那瓷像上有一道裂痕,便问母亲,为什么不再买个新的,莫名其妙被她揍了一顿,以后便再不敢多嘴了。
长大以后,我有时会觉得,她和很多的中国母亲一样,在生活无止境的消磨中,说不上有多么强大的内心,但却会在孩子需要保护的某个时刻,仿佛变身成为一往无前、英勇无畏的女武神,打败任何试图伤害你的怪物。
你无从知晓,在那样一场场其实是“自不量力”的战斗中,她失去了什么。当一切归于平静,她又重新化为那个操劳个不停絮叨到令人烦恼的“我的妈”。
哦,对了,至于狼洞沟,我再也没有去过。后来外外婆被接到县城的舅舅们家里养老。老家的院子久无人居,可能逐渐荒废掉了罢。
你可能还会问,那骷髅头呢,它到底消失了没有?
也许吧,十多年后,我在某个地方,又遇见了一样的“东西”,就在外婆去世后,母亲去守灵的晚上。
不过,那已经是另一个故事了。
改编自[清]袁枚《子不语》第一卷《骷髅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