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读者问到,我的书不像是中国人写的,我的育儿观念也比较“外国”,是不是因为我在国外生活那么久的原因,我很肯定地回答不是。我的编辑和为我画插画的画家也觉得我写的东西比较“外国”。我自己没有这种意识,今天我突然想到这个问题,可以肯定的是,这来自我的家庭和天性。在我刚刚年过半百的时候,回看过往,我好像突然看清了我的家庭,我的父母。
我清楚地看到,我的父母对我是很,咋说呢,很放纵?骄纵?放养?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我的每一次选择和放弃,父母都是默默地为我铺路和砸钱,就是说,我基本上属于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父母从不表达对我有什么期许,大概他们对我本来就没什么期许,我能活着就是他们最大的期许。他们觉得自己就不咋样,所以不能要求后代要咋样,就算自己很咋样,也不能要求后代必须咋样,我为这个逻辑点赞。打个比方,我吃过的粮食要以吨来计算,但是我的体重离一吨还很远,所以,我是个造粪机。这个逻辑和我父母的逻辑一样严密。
我上学上到一半,不想上了,父亲就安排我去某个许多人挤破头都挤不进去的位置工作;我不喜欢这个工作,又想去读书了,父母就找很贵的私教来给我上课,想办法搞到合适的学校证明,让我能考上自己理想的学校,艺术专业考试的时候,还让我的画画老师陪我一起坐飞机去参加考试;我读大学的时候,母亲给我的生活费是一般学生的十倍,她总是担心我在外面没钱花好可怜,怕我吃不饱饭,三天两头给我汇款,九十年代只能是汇款,有汇款的同学名字会写在校门口的小黑板上,经常有同学来通知我名字又上小黑板了;我毕业之后,父亲按照他的理解,给我找了个学校去当老师,他觉得画画的女生当老师很安逸,有寒暑假,他给我设计的美好人生是当一两年老师就去上级部门坐办公室,可是我干了三天就跑了,还拐走了学校的另一个年轻老师;我从学校一走了之过后,父亲问我想干啥,我想了想说不知道,父亲说那就试试做设计吧,没几天,父亲就让我去到设计公司工作,我总算是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位置,从此安心工作。但是,工作几年之后,我又跑了,跑到了德国。
我来德国之后,每次和父母通电话,他们都叮嘱说不用管他们,他们很好,啥都不需要,他们离我那么远,什么忙也帮不上,我要照顾好自己和娃娃。他们给我的感觉有点像危机时刻拯救队友的英雄,我们来顶住炸药包,你赶快逃命去吧。
我从来没有去求职应聘过,当我的女儿在中学阶段去寻找实习位置时,问我求职要注意些什么,我才突然发现,我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我恬不知耻地对女儿说,从来都是工作找我,我没有找过工作。我一直以为我换了那么多次跑道,是我年轻时精力充沛爱折腾也很努力的结果,今天我才真正明白,那只是一小部分,父母给我的托举才是大头。
我的父母没有特殊的职位,就是一般人,但也有些不一般,我的父亲很聪明,喜欢自由,不愿意受约束,所以没有混上很好的职位,但人缘好。我的母亲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游过泳,能想能干。
和教育有关的事情。小时候父亲喜欢给我买书,记忆里的第一本书是《不怕鬼的故事》,因为我小时候特别怕鬼,父亲经常抱着我,一边翻书一边给我讲不怕鬼的故事,我越听越害怕,越怕越想听,因为坐在爸爸腿上很安全,所以有持无恐。后来父亲给我买过很多画册,有世界名画也有中国画。我小学一年级,父亲心血来潮地教过我一些机电方面的东西,教我认识电,做电路盒之类的。我画画用的素描铅笔是最漂亮的,是我的父亲用左手握着菜刀削出来的,他吃饭写字用右手,玩菜刀用左手,我画画,父亲就负责削铅笔,随时保持我有整整一盒完美的铅笔。
母亲陪我逛书店,我想要的书统统买,每年还订几种文学刊物,小时候我和姐姐最爱看的期刊是《儿童文学》和《少年文艺》,那个年代,这两种刊物真的非常好。母亲给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啥都别信,信自己。她说这句话的背景是传消刚刚兴起的时候,两个熟人的儿子来我家游说,我听得津津有味,我妈几个问题就把两个热血青年问得怀疑人生,但受过传销培训的青年怎能轻言放弃,于是新起一个话题重头再战,本来我妈还想劝他们,但见青年那么上头,只好说,你们那么有时间,陪我打几圈麻将,你们要是赢了,我就考虑考虑。终于,两个青年被麻神的气质征服了,不战而逃。其实,我妈那时候还不知道传消是个啥,她就是觉得这种生意听起来有点邪。
更多东西是潜移默化的,父母没有刻意对我说过什么了不起的话,也许说过,我忘了。孝顺、勤快、善良、有理想有追求这些传统美德我都没从父母嘴里听说过,但母亲是有禁忌的,不吉利的话不能说,说了就要连续呸呸呸三下,所以,我也是这么教育儿女的,不吉利的话不能说。至于其他,百无禁忌。
哦,我差点忘了母亲教我的最重要的东西,要是遇到啥怪事,就怒骂一声“撞到鬼了!”鬼被识破,就不能发功了。我的信佛的闺蜜教我要念“阿弥陀佛”,我觉得也很好。所以,我有点纠结应该先骂“撞到鬼了”,还是先念“阿弥陀佛”。
我还跟母亲学会了打蝴蝶结和数钱,直到我看见德国人一张一张摊开数钱和绑鞋带的笨拙手法,我才知道我们中国人的手指功夫多么潇洒利落。我数钱和我父亲耍菜刀一样,都用左手,这是我把父母的基因表现得最完美的一项。
我觉得最对不起父亲的事情,是我小时候经常骑在他肩膀上给他扎小辫子,扎满头的小辫子,导致我的父亲后来发际线后退很严重,脑门亮得晃眼。我妈说你爸是聪明绝顶了,我心里知道,肯定是我害的。
后来,我长成了没理想没追求自由散漫的人,喜欢的事情就去做,不喜欢的就摆烂,我的人生在打鸡血和摆烂之间摇摆,不管什么年纪都是如此这般随便。再看看我娘家的亲戚,这样的人不止我一个。更有趣的是,我的侄女几乎重复了我当年的套路,大学读一半,退学,重新参加高考,为了学艺术。但我的侄女和我很不一样,她是工作狂,持续高强度地努力工作,让她成了如今动漫行业的顶尖人才,这基因变异也是没谱。
地球是圆的,不管哪个国家,人类的某些感情和观念是相通的,所以,除非地球球长不允许,我们都可以是地球人。父母是我的天,他们真的为我撑起来一片蓝天,我曾经无知无觉,在我写这些文字的前一刻,我才突然领悟到。我是一个太晚熟的人,有一个超长的青春期,持续了50年,以至于我现在才懂得父母对我的爱。
前段时间,我妈在家庭群里给我交代了重要的事情:
我们也是这么大年纪了,说不定哪天就就睁不开眼睛了,我和你爸走后,不买墓地,不买骨灰盒,就用一般袋子装,丢在江或者河里,干干净净,就最后辛苦你们一次,在是我和你爸商量决定的,切记。
当然,我们也会好好生活的,该吃吃,该喝喝,想吃啥子决不亏待自己的。
现在生活这么好,我们当然要好好活,决不留遗憾。还是要争取多活几年,活得有质量。
谢谢你们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