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我来过

我把她从冰柜里取出来时,感觉她的样子好象依旧在熟睡。

张老头看了我一眼,想了想,把手中的镊子递给我,“还是你来吧”,然后就转身到外间去喝酒了。

我凝视着她苍白的面容,良久,才拿起手中的镊子,轻轻将她鼻孔和耳朵里的棉花球取出。不知为什么,我的手在抖,我尽量让手中的镊子不要碰到她的身体,虽然她的身体比镊子还要冷。

那一刻,我真希望她突然睁开眼,调皮地对我说,“你不能轻一点么?”

替换过棉球后,我开始替她补妆,她的一颦一笑浮现在我的眼前,我追忆着她最可爱的样子,尽量让她在今天这个特别的日子里显得特别美。过去的点点滴滴慢慢涌入我的脑海,看着她越来越鲜活的样子,我的视线已经被泪水所模糊。

二十年前,我是北医大的学生。大一暑期,我决定不会老家,改在北京打工,因为迫切需要赚点钱,以减轻家中的负担。一个高年级和我关系不错的学长知道了这件事,偷偷把我拉到一边,“我以前干过一个活,收入不错,也不累,你胆儿大么?”

那是我第一次来医院的太平间,我是个无神论者,既然敢考进医学院,自然对死人是不怕的。

负责人告诉我,在这里值守的张老头儿已经干了几十年了,“你听他的就行了,只要不出麻烦就好。”然后对我一笑,“应该也出不了什么麻烦,这里面就你们俩人是站着的。认真点就行了。”

张老头儿真的是个老头儿,一个特别爱干净的人,太平间里除了肃穆,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太干净了。他不抽烟,但是爱喝酒,更衣柜里打开时,一堆酒瓶子吓了我一跳。我第一反映是,喝酒壮胆?!

张老头儿简单向我介绍了一下这里的情况,大概的工作流程,里间一排冰柜看上去和外国影视片里的略有不同。他指着中间盖着布的一个台子对我说,“这个一会儿家属要来接,这种夜里就要先搬出来,不能冻得太厉害。”

我看着布下的人形,不禁打了个冷颤。

家属来接的时候,哭声打破了这里的平静,我注意到家属塞给张老头儿两瓶酒和一个信封,想到了学长说的“收入不错”。

这里的活其实不太累人,就是安静的让人不适,特别是他还不爱说话。大概是看我也是一个比较认真的人,大约一周后,张老头儿开始在补妆时,叫我在边上看着学。

两周后,他说,“过两天,你就开始盯夜班吧,咱俩隔一天一换。

我第一天盯夜班时,张老头儿给我列了一个单子,特别交待凌晨几点要把几号柜里的提前搬出来。

“哦,对了。”临走时,他想起了什么,回头对我说,“晚上,要是那孩子过来找人聊天,你别太奇怪了。”

晚上九点多的时候,那孩子推开了门。确切地说,是个穿着病号服的女孩子,十七八岁的样子,我最先注意到的是她头上的帽子,因为只有放化疗的病人才会戴。然后是苍白的皮肤和大大的眼睛。

“你医学院来这里是打短工的?”她好象很熟悉的样子。

“这钟点儿住院部应该不让人出来吧?”我很惊讶。

“她们优待我。”她冲我一笑,“你该上大几了?”

“要是那孩子过来找人聊天,你别太奇怪了。”我想起了老张头儿的话。“你是来找人聊天的?”我好奇地问她。

“对啊!张大爷没和你说?”她反问我。

我看了看我们现在所处的环境,感觉挺不可思议的,一个住院病人,大晚上跑到太平间找人聊天。

正想问她,门被推开了,一个护士探进头来对她说,“就知道你在这儿,快回去,有检查!!”她赶紧起身跑了出去,出门时说了一句“后天见!”

第二天,我向张老头儿说起这事。他告诉我,那孩子已经在医院治疗了两三年了,好象效果不好,从去年开始,她就晚上总往太平间跑,护士们也不太管她。

“我第一次看见她时,她站在冰柜前面,吓了我一跳。”他说,“一开始很烦她,后来她总跑过来聊天,也就习惯了,挺好的一孩子,就是可惜......"

“她来这儿干嘛?”我问。

老张头儿想了想,“她知道自己活不长了,说来这儿看看,熟悉一下环境,以后再来时,就不害怕了。”

我第二次值班时,她又溜了过来,虽然感觉年纪相仿,可我实现想不出有什么共同语言,所以聊天很快就变成了她提问、我简答。

大概注意到我总盯着她的帽子,她索性摘了一下,露出一个亮亮的光头。

“本来还有一点头发,但看着太恶心了,我就让她们帮我剃光了。”她摸了摸头。

“你一个人值班不怕么?”她问我。

“冰柜门从里面是打不开的。”我看着她,“你恐怖片看多了吧?”

“鬼呢?”她挑衅地问道。

“我不信这个。”我说的是真话。

她摇摇头,“没劲!我还想将来变成鬼过来看你呢?”

她这句话引起了我的兴趣,“我以为你会怕死呢?”

“一开始家里人说没事,小病儿,后来总往医院跑,就变成住院了,做了好几次手术,然后就是放化疗,然后我就长住在这里了。”她看了我一眼,一撩衣服,“你要看我的疤么?”

我赶紧摇摇头。

“我一开始每次手术一完,就特别想回家,后来慢慢发现,可能是回不去了,去年手术后看着我爸妈抱在一起偷偷地哭,我就知道不好了。”

“当时我想,我是不是要死了,害怕的几天都没睡好。”她看了我一眼,“后来有一天,我突然好奇,我要是死了,她们会送我到哪儿?就偷偷跑到这里来了,那天吓了张大爷一跳。”

说到这儿,她自己笑了,“他把我轰出来了!”

“再后来,我晚上过来和他聊天,他就不那么烦我了。”

说到这儿,她看着里间,“我特别想知道一个人孤单地躺在那里面是什么感觉?万一,突然醒过来,又黑又冷,怎么叫都没人理,多可怕啊。”

我们俩陷入了寂静,感觉时间突然停止了。

“不会的。”我对她说,“我和老张值班,就是准备应对这种情况的。”

她转过头,冲我一笑,“你?你肯定是第一个吓跑的!”

对于一个在太平间值夜班的人来说,有个人敢跑过来和你聊天,还是在晚上,我觉得挺好的。几次之后,我们就变得很熟悉了,一起天南地北的侃山。有时,我一点不觉得她是个病人。

“你有女朋友么?”一天,聊着聊着她突然问我。我摇摇头。

“我也是,还没谈过恋爱呢!”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看,这是我以前的样子。”

照片上的她,是中学生的打扮,一头乌黑的长发特别明显。

“等你好了以后,有的是机会。”我知道是在胡扯,但还是说的很认真。

“那得有奇迹!”她白了我一眼,“其实没有也好!一想到我死了,还有人伤心,我就觉得欠人家很多。”

“你总是死啊死啊的,说的好象真不怕似的!”我说。

她一怔,“你说人死了有灵魂么?”

我想了一下,“就算有吧,怎么了?”

“如果现在我死了,灵魂也是这么年轻,如果你60年后死了,灵魂就是个老头儿,到了那边,你觉得我们谁更受欢迎?”她得意地看着我。

我觉的还真不容易驳倒她。

“我就是觉得我爸我妈会难过的,我病的时间越长,他们就越难过。”她话语中带出一丝忧伤,“你知道么,生病以后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没有希望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看着希望一点点地变小,最后小到看不见了。”

我们俩又陷入了沉默。

“我回病房之前,你给我讲点好玩的事儿吧?”她笑着对我说。

暑期很快就过去了,我的打工也要告一段落了。我突然觉得有点留恋这里,当然,我知道内心深处留恋的并不是太平间。

她知道后并没有太多的表示,好象什么都不会发生一样。

我最后值班的一个晚上,我们依旧和平时一样聊着,看着她开心的样子。我突然说,“你有QQ么,我加你一下,以后我们可以在QQ上聊。”

她想了想,摇摇头,“算了,电脑在家里,医院用不了。”

“哦。”我想了想,“那我有时间就过来看你吧。”

她一怔,眼中亮了一下,随即又摇摇头,“不用了,你好好上学吧。我不习惯让人家总惦记我。”

我突然感觉到她的话有些伤感,她大概是看了出来,挤出一丝笑意,“我会和病魔奋斗到底的!如果你寒假有机会再过来打工吧,我们还能见面!我一定争取让自己活到你来。”

“拉个钩吧!”她把手伸了过来。

那是我第一次触到她的手,感觉很凉。

回到学校后,我上网查了她的病,对结果很失望。我一直惦记着她的情况,只能通过给张老头儿打电话时,顺便探知一下。

学期才过一半,我就找学长帮忙,想着先帮我预定一下医院的打工。学长很惊讶地看着我,他的眼神告诉我,这活抢着干的人不多。我告诉家里人,春节就不会回去了,学校这边还有很多事要做。

考试一结束,我就去医院报到了,心里最牵挂的是她的病情。

张老头儿看见我的第一句话就是,“她的情况不太好。”看着我惊讶的样子,他告诉我,她这几个月每次过来聊天时,总会有意无意地谈到我。

“我告诉她,你打电话来时,问过她身体情况,她听了很开心。”张老头儿说,“晚上你值班就能看见她了,思想有点准备哦。”

我听了以后,感觉她的情况不是很好。

再次看见她,尽管心中有所准备,还是为她的样子感到难过。已经瘦的很厉害了,我都不知道,护士怎么让她跑出病房的。

“我还以为看不见你了呢?”她虚弱地坐在椅子上,“你考试怎么样?”

我说还不错,她笑了笑,“再有半年,我要是没生病,就该高考了。”

“哦,对了。”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照片,“送给你吧,我现在样子太可怕了,以后你要是想起我来,还是看照片的好。”

我接过照片,“你现在也挺好的。”

“张大爷说,拉走之前都要化妆的,到时你帮我化妆吧。”她转头看着我,“我怕他把我画的太俗气了。”

“我今天才来,你就说这些丧气话干什么?”我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这辈子也没听谁像你一样,天天死啊死啊挂嘴上。”

她凝视着我的眼睛,“我真的不怕死。我只是留恋这个世界。谁知道死了怎么样呢?这几个月我想了很多。”

她休息了一下,接着说,“其实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的,如果老天让我做一棵树,我可能立在那里一百年,如果让我是一只鸟,也许飞着飞着就让人抓走了,如果是头小羊,也许就让你们下锅吃了,每个生命都有自己的存在意义。”

她看着我,“我不知道我的意义是什么,但是我很开心我是一个人,能感受到它们感受不到的东西,所以我觉得没什么可怕的。毕竟,这个世界我来过!也许,我只是比你们先去一个更好的地方了。”

“知道么?”她用冰凉的小手拉住我,“真高兴能认识你,一想到他们把我送下来时,你会在这里,我就不那么害怕黑和冷了。”

那天之后,她再没过来找我聊天。

几天后再看见她时,是他们送她下来的。我看着她被放进冰柜,那天晚上值班时,我真的希望冰柜里能传出她的声音,然而平静依旧。

她家人来接她时,哭的很伤心,特别是看到她化好妆后的样子后。她父亲向我手里塞了一个信封。

我亲手把她送上了车,一直看着车子最终消失在远处。

我从口袋里拿出她的照片,看着她可爱的样子,翻过去,有一行清秀的小字,是她写的。

“记住我,让你的生活更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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