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台

壁上城墙

在乡下生活,男人不会打铁还能说得过去,可以找铁匠。

不会杀猪也能说得过去,找杀猪匠。

不会垒灶,就跟不会生火一样,最主要也没有灶匠,但有石匠。

旧时开口容易,农忙时帮衬出一天两天工,你来我往,称为乡亲。

现在,人难开口,倒是票子翻飞。来往少了,称为一个村的。

锄头,铁镐,镰刀,犁铧坏了,找铁匠。

现在不用找了,直接换新的。

村里有专业的杀猪匠,请杀伐的人,电话预约,络绎不绝。

专业的人干专业的事。

要是有男人什么都不会,一般都会被称为“神仙”。

换女人的一句话说:“羞先人”。

现在,“羞先人”漫山遍野,匠越来越老。

南方厨房多有三方灶台,在滇东北人家的厨房,现在简化为两方灶。

一方大灶,一方小灶。

大灶不常用,一般只在年关开启。

譬如:杀年猪,大灶里早早地就盛满水,烧开,准备着汤猪毛,灌肠等等。此外,年夜饭的蒸菜,大菜会用到大灶。大灶一开启,总弥漫着轰隆隆、雾腾腾的景象。

我对大灶的印象最深刻是腊月里熬糖。

熬糖是滇东北乡俗。

入冬以后,用筛子和簸箕,把最大颗,最饱满,晒得金黄的麦粒,挑选出来备着。

翻了黄历,选定日子。

熬糖开始了。先用水“醒”,叫“醒麦”。把麦子泡在水里,等它吸足了水分,就做好了熬糖的准备。

“醒麦”这个过程中,人也不能闲着,从打定主意开始“熬糖”,整个家里的女人就像临盆,谨慎、忙碌、小心。

男人也一刻不能闲着,得劈柴,担水,出力。

“熬糖”的关键还是在“熬”。

劈柴的时候,要劈够大灶肚子不停歇地烧一天的柴火。

柴块都白咧咧堆在厨房门口,时刻准备。

记得第一次参与熬糖,我急不可待地想吃糖,结果早早在大灶旁的墙边睡着了。大半夜,母亲唤我,起来吃糖。

看着整个大锅里红红的糖浆冒着热气,吹着泡。

我用筷子蘸一点糖稀,并不甜啊。

这时候,才到熬糖的第二阶段。

控制着火候,慢慢熬到全家人想要的甜度,这锅糖就成了。

我从来没有等到最后阶段就走出灶房。

母亲脸庞红彤彤泛着微光,看着那灶肚里的火。

夜很重了,走在里边都会被绊倒,天上掉着寒令,烟囱上空窜出来几只火星,只能掖紧衣服赶紧跑向被窝。

等第二天醒来,厨房里大灶肚子还有温温的暖。

拿了火钳,往里搅动,总会滚出来几个内焦里酥的土豆或者红薯。

灶台边站着那只热乎乎的坛子,里边全是糖稀。

悄悄伸手指,沾了一点。

甜。

小灶很小,百变。

在这上边能产出全家人一年到头想吃的饭菜,更需要一双巧手。

初中上学时候很调皮,常常提早把生活费花光。

总有两天饿肚子。作为寄宿生,想尽办法逃出校门,找吃的东西。

那时候校牌是一张纸片,分为红黄白三种。

红色能任意进出校门,黄色半寄宿,白色全寄宿。

为了出门,我悄悄用黄色蜡笔涂抹校牌,模仿老师的手笔在校牌的照片旁边签上一个“特”字。

把校牌装在裤兜里,瞅准时机,跟着放学出门的人群,往外冲。

听见,你,校牌。赶紧掏出,只一晃,就跑。

出了校门,顺着河边往外婆家赶。

由于饿了一夜,走路打颤,路过一片玉米地,看着那些玉米的红帽口水直流。

啃了几只生玉米后,勉强挨到外婆的村口。

我最害怕,她那道方方的窄门挂了锁。

推开门,先摸摸小灶,要是温度很低了,那必定还没吃中午饭,在忐忑中暗暗开心。

要是炉子上坐着一只茶壶,那定是午饭结束了。她应该没走远,必是去了菜园或在附近。我就静静等着,一脸可怜。

外婆寡居多年,一人种着几亩大田,还有很多山地,也杀年猪(杀年猪,曾在滇中是家里财力富足的象征)。

我守着那小灶的炉火,看着梁上的腊肉口水直流。

也会焦躁地在门前的晒场上踢石头,或者靠着墙磨蹭。

外婆抬着一只撮箕,里边装着几只包菜(滇中方言:莲花白),还有田卡拉(一种猪菜:喂猪的菜)。

哎哟,快来。

她一眼看穿我那饿鬼相,给我做一碗炒饭,热了腊肉。

腊肉都黑黑的,肥腻,伴炒的葱头很好吃。炒饭是油乎乎的两掺饭。(滇方言:两掺饭,米饭和玉米饭混杂。)

我急火火地吃,她自在屋里忙活着。

有时过来摸摸我的头,很不顺畅。

这样的炒饭,我吃过很多次。

我也很多次空着肚子跑回学校。

如今,那一把锁是永久的锁上了。

当我再次开启,擦掉上边的沉灰,费力地推开门,那两只灶台早已冷冰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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