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仙家不是神

“不是仙家不是神,我是山中砍柴人,只因生来爱唱歌,四方漂流难安身。”这是老电影《刘三姐》中,刘三姐对李老汉进行自我介绍的时候,唱出来的一首山歌。

关于刘三姐其人,两广多有各种版本的传说,但是不外乎两大类别,一是历史人物神话化,二是神话人物历史化。各种历史版本中,刘三姐原名刘三妹,据说刘三姐这个名字,始于民国时期的一部彩调剧。后来的山歌剧老电影《刘三姐》风靡,刘三姐这个名字响遍全球。

不管是历史人物神话化,还是神话人物历史化,刘三姐一直是山歌人敬仰的歌仙。

说起仙,这可是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之一,周秦时期诸子百家,其中就有神仙家。据史料记载,史上第一个成仙的人,是周灵王的儿子姬晋。姬晋本是太子,由于反对周灵王的治水政策,被废为庶民隐居山中,常吹箫引来凤凰和鸣,三十年后成仙飞升。

从姬晋成仙的故事看来,姬晋并没有修仙,就这么成仙了。世人敬仰的仙师鲁班等人,也都不是修仙者。而历代皇帝修仙,以举国之力召方士采药、道士炼丹,却不见一人成仙。这样的反差,似乎向世人陈述着仙文化的神奇:成仙与否,与是否修仙并没有必然联系,修仙不会成仙,成仙也不需要修仙。这大概也是仙道难求的一种暗示:何必徒劳枉费心?

人心不足蛇吞象,做了皇帝想登仙。人之初,性本贪。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凡人都有原罪。当然这是正常的,人生在世,就必然有活下去的需求,得不到各种所需的支撑,也就活不下去。

社会的发展,文明的进步,就源自于人类的贪欲。因为有需求,所以才会努力去拼搏,才有多姿多彩的创新,才有无穷无尽的乐趣。这是人性的光辉,更是基本的自然规律。

凡事有利就有弊。贪欲自然也会带来各种祸灾。贪官被追责,贪淫伤身害病等等,诸如此类,就是贪欲带来的恶果。然而我们不能因噎废食,就抹杀贪欲带来的巨大成就。

而修仙文化,则视贪欲为根本大敌,虽然能够防止由于贪欲引发的灾祸,但是却严重违背人性,阻碍社会发展文明进步,从本质而言,修仙文化就是一种反人类的文化,要说是垃圾文化也不为过。

按照修仙文化,修仙讲究法、财、侣、地。这是专属于有钱人的游戏。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修仙的本质就是烧钱,深山、海岛去采药,开炉立鼎炼金丹,哪样不要钱?

修仙文化的创始人和传播者都清楚,修仙不一定能够成仙,但是以成仙为诱饵,可以钓到有钱人来修仙,从而达到挟仙敛财的目的。至于钓来的有钱人能不能成仙,那是不需要保证的,没有成仙,给人家一顶“心不诚”的大帽子,就完美解决。

显然,修仙文化就是一种社会蛀虫文化,既有利可图,还能高高在上,理所当然地接受那些社会地位高的有钱人顶礼膜拜,何乐而不为?因此呢,仙文化和修仙文化,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化。

毫无疑问,歌仙刘三姐属于仙文化,但是不属于修仙文化。不过刘三姐并不是只有单一的仙文化属性,还有其他的文化属性。

一是山歌文化属性。传说中的刘三姐,是最初造歌的人,所谓“蛮歌之鼻祖”,“广西壮乡歌成海,都是三姐亲口传”。二是革命文化属性。传说中的刘三姐,多个版本的故事都是反抗故事,有反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版本,也有反抗地主老财的版本,还有反抗父权(准确来说是反抗兄权)的版本。三是龙神文化属性。在一些地方,刘三姐被奉为龙母,还有祭祀刘三姐的龙母庙。

多种文化属性的叠加,刘三姐的文化形象就越丰满。喜欢刘三姐的人群,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文化切入点,有人喜欢听刘三姐的山歌,有人喜欢听刘三姐反抗地主老财的故事……

不论是虚构人物,还是史实人物,只要文化形象丰满到一定程度,就一定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神仙中,只有有血有肉的神仙,才能走进凡人的内心世界,成为世人的精神食粮。倘若用佛来说,这种有血有肉称作修凡,是首楞严三昧的一个分支,属于觉他——开觉他人。

刘三姐也不能例外。供奉在庙堂里的刘三姐,是歌仙也好,是龙母也罢,历史千载的供奉,也没有走进广大凡人的心间,而一部老电影山歌剧《刘三姐》,却把“不是仙家不是神”的刘三姐带进广大凡人的内心。“不是仙家不是神”的刘三姐,更胜既是仙家又是神的刘三姐。平凡而伟大。

影片中的刘三姐本人,精神世界也是赛神仙的。“采茶采到茶花开,漫山遍岭一片白,蜜蜂忘记回巢去,神仙听歌下凡来”、“唱歌不怕头落地,阎王殿上唱三年”,这是何等的潇洒?

“入山莫怕虎狼多,下河莫怕蛟龙恶,剥下龙鳞当瓦盖,砍来虎头垫柱脚”,又是何等的气概?比“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如何?

“急浪滩头唱一句,风平浪静姐逍遥”,更是何等的解脱自如?何等的气定神闲?

与其“菩萨有嘴不讲话”,不如“铜钱无脚走千家”。千年香火,不敌凡口传颂,庙堂尊荣,怎比凡心质朴?影片中山美、水美、人更美,美的可不只是画皮,更是淳朴。

影片中剧情推进到刘三姐被抓之后,莫怀仁交代莫进财,如果有人走漏风声,就把他打死。残忍吗?按照我们现在的视角,相当残忍,可是在封建社会,从莫怀仁的视角,或者说从那些人上人的视角,再稀松平常不过,哪个人上人手里还没有几条人命?

陶秀才唱过:“常言万般皆下品,自古惟有读书高。”这是几千年封建社会的常态。

按照地方史志记载,刘三姐是唐朝人,莫怀仁是明朝人。可是不管唐朝还是明朝,它都是封建社会。而且唐朝并不是封建社会的源头,明朝也不是封建社会的终结。影片中的社会背景,也是诸如唐朝和明朝那样的封建社会,陶秀才的唱词,可谓是社会上主流的意识形态。

在这种意识形态的塑造下,整个社会都是指望读书出头的,穷人家也不例外。但是寒门难出贵子,古今皆然。不能出贵子,就只能继续做寒门。

寒门难出贵子,是社会原因——上层社会封死底层人的社会阶层上升通道。譬如科举考试,看似平等,但是考中秀才的寒门子弟能有多少?中举的、中进士的,又能有多少?教育资源的不平等,考试资源的不平等,寒门子弟想靠读书出头,基本上不可能。

虽然影片中的莫怀仁只是村里的财主,但是在封建社会,那也是乡贤。当然,按照现在的说法,那就是村霸。莫怀仁等财主收租税的税率高达九成,与其说是贪得无厌,不如说是心理变态。

话说租税这个玩意,自从盘古开天地,一直到武王伐纣,都还是没有的。是周天子下面的诸侯国发明出来,才推广全天下的。没有租税的时代,既有三皇五帝,尧舜禹汤,也有夏桀、商纣。在有租税的时代,既有文景、开皇、贞观,也有暴秦、隋炀。可见租税这个玩意,就是那个时期的一种中性的产物,善用得善果,恶用得恶果,最后随着封建社会一起被历史淘汰。

莫怀仁等财主如果不收这么高租税,甚至不收租税,是不是就会穷?答案显然不是。毕竟对一方山水具有管辖权,再穷还能穷到哪里去?难道不可以合作开发双方分红?难道不可以卖地,让穷人分期付款?难道不可以雇工自营?难道财主都是笨蛋,想不到这些经营办法吗?

当然不是。而是当惯了人上人,压榨惯了穷人,为什么要创新经管模式?创新经管模式,还有人卖儿卖女卖身为奴,任由财主随意打杀吗?还有人上人的乐趣吗?财主们不断加重租税,无非是心理变态,要逼着穷人们活不下去,去给财主们当奴做婢,接受财主们的任骂任打,甚至任杀。

倘若不这样,莫怀仁说得出“谁要是走漏风声就乱棍打死”的话来?谅他也不敢说。

而造成财主们心里变态的,正是陶秀才鼓吹的那种“常言万般皆下品,自古惟有读书高”的教育。是这种教育造就了阶级,以及阶级对立。

刘三姐一句“白面书生假斯文”,就撕破了这张画皮。再联系刘三姐怼李秀才的“莫要再提圣贤书,怕你越读越糊涂,五谷杂粮都不种,饿死你这人之初”,答案不就一清二楚了吗?

读书人吃的、穿的、住的,哪一样的读书人这个阶级生产出来的?全都是人家农、工两大阶级生产出来,然后通过商这个阶级流通到读书人这个阶级也就是士这个阶级的。读书人别说不事生产,连搬运工都不是。剧中的“常言万般皆下品,自古惟有读书高”,就是对封建社会的莫大讽刺,应该反过来——自古万般皆上品,常言惟有读书糟。

财主们的心理变态,迫使穷人们抗交租税,甚至民变反抗财主,这完全是咎由自取。

这也是封建教育的失败之处,造成封建王朝不断归朝换代,封建文明却始终原地踏步几千年,始终得不到进步。腐儒之称,实至名归。

教育的方向,才是社会发展的风向标。

刘三姐的怼回去,那是除了士这个阶级以外,全社会其他各阶级的共同心声。这种有血有肉的美,又岂是那高居庙堂的歌仙、龙母所能拥有的呢?

最美不过刘三姐——从老电影山歌剧《刘三姐》里走出来的那个“不是仙家不是神”,却能走进广大凡人心里的刘三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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