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杜雪肩挎小黑皮包,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遛跶着。她是从儿子的出租屋出来的。儿子上班的市防疫站距离出租屋不远。
杜雪昨天来看儿子,天晚了,就没有回去。
儿子说,女朋友朱倩想到市里的医院上班。
朱倩是护校毕业,现在农村老家的一家诊所给人帮忙。
杜雪犯愁了。儿子的工作还是花了好几万,托亲戚帮忙才办成的。要是有得力的人,儿子何至于流落到防疫站去?现在,朱倩居然想要去市里的医院,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呢。儿子也是,你以为老妈有多大的能耐啊?净给老妈出难题!可是,朱倩是儿子的女朋友——这关系到儿子的终身大事,杜雪不能不管。
再说了,认输放弃,这可不是杜雪的性格。
“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杜雪又想起了鲁迅的话。三十年了,每每遇到难事,她便想起这几句话。语文老师是对的。当初老师要求背诵《故乡》的最后几段,她还不大愿意背呢。是老师强硬要求,挨个儿背诵过关,她才不得不硬起头皮背会了。可是你瞧,这三十来年,这几句话给了她多少力量,帮助她度过了多少难关!她得感谢初中时的语文老师。当然,她更得感谢写出了这几句话的鲁迅。
三十岁时,杜雪突发奇想,要考会计资格证。所有的人都说她是疯了。高中毕业之后就参加了工作,连一丁点的会计基础都没有,拿什么去考?可她不信邪。她就是觉得自己必须得有一技之长,否则,就是混吃等死。于是,她把所有的善意劝告或是强行阻拦抛诸脑后,报了一个会计培训班去学习。培训班是周六周日两天全天上课。杜雪狠心把小儿子丢给丈夫和公婆,住到市里,安心上两天课。周一到周五几天,她便在家边带孩子边复习。
两年之后,当杜雪把那本倾注了她全部梦想的会计资格证书摆到丈夫面前的时候。她的丈夫不得不承认,自己娶到了一个能把不可能变为可能的老婆。
杜雪在婆家人心目中的地位,再一次得到了提升。
第一次地位的提升,是她生下了儿子之后。儿子是第二胎,和大女儿相差了五岁。儿子的出生使丈夫和公婆欢天喜地,把她像功臣一样很是供奉了一段日子。可是,因为超生了一个孩子,她不但被罚交了一大笔钱,而且因此丢掉了工作。为了生儿子,她沦落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家庭妇女了。
日子细如流水,功劳也总是会被逐渐淡忘。
谁能想到,儿子两岁半时,她居然就能拿到一个会计资格证?
有了会计资格证,一个亲戚帮忙把她安排到了乡镇卫生院,负责收费。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动手数钱而已,离家又近,这工作不知比原先当工人时强出多少倍。
杜雪甩掉拖鞋,换上锃亮的高跟皮鞋,穿上合体的套装,蹬上刚买的红色自行车,一路小曲儿哼着——上班去了!
啥叫因祸得福?她杜雪就是最好的证明。
在医院收费室工作了五年,正嫌数钱数得厌烦的时候,可巧医院接到县卫生局的通知,说是要招五名懂会计的人到局里工作,算是正式职工,一个月能多拿千把块钱,一年就是一万多块钱呢。
这样的好事,自然是人人踊跃。
卫生局在两个月后组织了考试。
本来,大家都认为杜雪报名参加,纯属是打酱油的,因为参加考试的三十多个人中,只有杜雪一个人是在培训班上拿到的会计资格证书,人家其他人可都是正经的科班出身——以杜雪掌握的那点会计常识,怎么能和那些科班出身的正经会计相抗衡呢?
可是,再一次让大家瞠目结舌的是,杜雪为自己的三十八岁生日自备了一份大礼——第三名!
这样的结果,自然免不了有人说三道四。可是,杜雪才不管这些。难道她要去向每一个人说明,自己背地里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她才不会做那絮絮叨叨的祥林嫂。有那闲工夫,还不如多看两本书呢——说不定啥时候就又有了新的机遇。
如今,闺女已经出嫁了,儿子的婚事自然得提到议事日程上来。
细细的高跟儿在坚硬的柏油路面上敲击着。杜雪掠一把飘散的鬓发,心中打定了主意。是的,她要从无路的地方走出一条路来。她要从没有希望的前途中开辟出希望来!
早上八九点钟,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走到楼房挡不住的地方,便觉得炽热难耐。出门时忘了带伞了。便只好硬生生被晴好的太阳烘烤着。
杜雪心中有了初步的设想,便顾不上这炎热。她放慢脚步,在街道两边仔细搜寻。她想找一家离防疫站最近的医院,然后发起她的第一轮冲锋。
(二)
“大叔,您好!”杜雪看到迎面走过来一个六十多岁身穿黑色练功服的老人,觉得应该是本地人,便拦住问道,“咱这附近有没有医院?”
正昂首阔步的“大叔”停住脚步。仔细看去,“大叔”眉目间还真有点练家子的神采。“大叔”转身向身后一指,朗声说道:“你往前走,到十字路口向右拐,五十米就到市人民医院了。”
杜雪道了谢,看着“大叔”大步流星地去了。杜雪心想,将来儿子在城里买了房,自己也就可以和这个“大叔”一样,每天早上去公园呀街心花园啊遛遛弯儿,打打拳,多么惬意!
按照“大叔”的指点,杜雪果然就找到了市人民医院。
进了医院的大门,迎面是座十一层高的楼房,大门两边也有楼房,没有迎面的这座楼高。迎面这座楼的两边,不断地有人进进出出。医院应该是不止前边这一个院子。
杜雪跟着匆忙的人流从楼房的右边绕过去,果然还有一个院子。这个院子更大些,竖着好几座高楼。楼门里也是进进出出,人流不断。
这所医院的效益应该不错!杜雪心里很满意。到底是市里的医院,这气派,乡镇医院也只有干瞪眼的份了。
可是,找谁呢?杜雪想了一下,便进了旁边一座楼的大门。门口有导医台。
杜雪走过去问一个年轻的女导医员:“请问,你们医院的办公室在哪?”
年轻的导医员很亲切地告诉她,办公室在正对大门那座楼的九楼,她说:“你出了电梯向右拐,走到头再向右拐,然后……唉,你到了九楼再问一下吧。楼道比较多,我怕你到里边走迷了。”导医员看杜雪的眉头越皱越紧,不由得笑了一下,结束了自己的“拐弯”解说。
医院的电梯比商场的电梯可热闹多了。电梯还没到,电梯口已经围着好多的人了。电梯一到,电梯里的人还没有下完,外边的人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往里冲。杜雪站在人群外围,竟没能挤进去。这下子她可不敢大意了。她直接就靠在电梯门的边上。等到电梯再次打开了门,她几乎就是被后边的人给推进去的。
大楼里的走廊果然是像迷宫一样,要不是问了人,还真不好找。
在医护人员的指导下,杜雪来到一间办公室的门口,抬头看到门框上方挂一牌子“办公室”,应该不会错了。
办公室的门开着,正对着门有张桌子,桌子后边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眼睛盯着面前的电脑,右手晃动着鼠标,滴滴滴滴正点得起劲。
杜雪也没敲门,大模大样地走了进去。面前人影晃动,倒吓了那人一跳,“你,干什么?”他有些惊愕地抬起了头,手中还不忘紧点了两下。
“我是卫生局的,”杜雪有意隐去了一个“县”字,“找你们医院领导了解点事情。”
“你找谁?”那个人的手离开了鼠标,身子坐直了些。
“你先把分管人事的副院长的姓名、电话写给我吧!”杜雪说。
那个人咕噜着眼珠,很快地上下打量了杜雪一番,虽没弄明白杜雪是什么来头儿,却看她像是不好惹的主儿。便赶忙找纸找笔,写下了一个姓名,又在名字后边写下了一串数字。
“你把人事科长和护理部主任也写上!”杜雪语气肯定,毫不犹疑。
那个人又写上了两个姓名,并分别写了电话号码。写完,抬头望着杜雪,问道:“还有吗?”
“没了。谢谢你!”杜雪说着,伸手要那张写着人名和电话号码的纸片。
那个人赶紧双手递了过去。杜雪心中好笑。拿了那纸片,又问清楚了护理部主任的办公室,便出去了。
护理部的杨主任是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女人。杜雪站在护理部主任的办公室门口,看着杨主任像是踩着弹簧一样极富跳跃性地从走廊那头儿走过来的时候,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杜雪就是喜欢这样干净利落的人。
“杨主任!”杜雪迎上去喊道,仿佛多年不见的好友一般亲切自然。
杨主任在办公室门口站住,疑惑地上下打量杜雪:“你是?”
“这是你的办公室吧?我找你有点事。”杜雪赶紧说。
杨主任很客气地记下了杜雪和朱倩的手机号码,又记下了朱倩的名字。临出门,杜雪还不忘叮嘱一句:“杨主任,你们医院要招护士的话,请你一定通知我们朱倩啊!”
“一定一定!”杨主任笑着答应。
走出杨主任的办公室,杜雪心中有些得意。她很满意自己的沟通能力。从进门时的陌生冷淡到出门时的热络和气,不过短短的十几分钟而已。
杜雪本想趁热打铁,凭借自己这“见人熟“的本事,一举拿下人事科的吴科长和主管人事的靳副院长,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唐突。怕是官职越高越不好糊弄。万一搞砸了,人家一口回绝,再要说话可就难了。不如赶紧让朱倩先准备好求职简历,然后想个万全之策,再发起第二轮冲锋。
心中高兴,杜雪的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出了医院大门,已是快十一点了。炫目的阳光热辣辣地从四面八方裹挟而来。干燥的气息冲过鼻孔,直入五脏六腑。口干舌燥,整个身体都像要着了火。杜雪也顾不得了。战斗的激情和初战告捷的兴奋正充溢着她的全身,她觉得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
“杜雪!”一个男中音传来。
杜雪抬起头,迎面走来的却是县医院的陈院长。陈院长五十多岁,慈眉善目地,是个很和蔼的小老头儿。
“陈哥,你怎么在这儿?”杜雪有些惊讶,心中却一下子升起一股莫名的希望。
“我还想问你呢,你怎么也在这儿呢?”陈院长笑着说。
杜雪简短地说了自己的来意。然后说:“哥,你在这家医院有认识的人吗?”
陈院长会意地笑了,说:“有啊!管人事的靳院长是我同学……要不要我替你打声招呼?”
“真的?太好了,哥!我说我命好吧,你瞧,正犯愁呢,就遇到救星了!”杜雪高兴得几乎就要跳起来了。
陈院长立刻掏出手机打了电话。靳院长说让杜雪带着简历去找他。
“哥,我该咋感谢你呢?要不,我请你吃饭吧?”杜雪特别真诚地想要表达自己的感谢之情。
“客气什么!今天我还有事,回头我请你吃饭!”陈院长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
杜雪回到儿子的出租屋才发现,这一上午踩着高跟鞋跑来跑去地,脚后跟和小拇指外侧都磨出血泡来了。她甩掉高跟鞋,揉了揉疼痛的双脚,在电视柜的抽屉里翻找出几片创可贴,把磨伤的地方包好。然后,开始给儿子做饭。
手中忙活着,脑子里可是一刻也没有停歇。她想起了上学时老师曾经说过的话:“你做任何事都不会白做。”这话太对了!若不是不管不顾地考下来一个会计资格证,她就不会得到乡镇医院的工作;若不是没日没夜地学习,并且舍得下脸来去向年龄小的同事请教各种会计方面的问题,她就不可能得到卫生局的工作;若不是在卫生局工作,县医院的陈院长又认识她杜雪是老几啊?
可见,有前因,必有后果,这是一点也不错的。
(三)
第二天上班,杜雪让年轻的同事帮忙,根据朱倩短信传过来的资料,做了一份精美的求职简历。然后,向领导请了假,连午饭也没有吃,就赶到了市里。
下了公交车,看到有卖鸡蛋煎饼的,她便买了一个,又买了瓶水。很快地吃完喝完。便直奔市人民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