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精神病院抗抑郁》出版以后,中国国际广播电台的工作人员联系到我,希望和我聊一聊这本书和抑郁症的相关问题。
感谢主持人一郎老师的耐心倾听,也感谢《我在精神病院抗抑郁》的图书编辑冬雪姐和玉敏姐的大力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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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为访谈摘记(二):
主持人/一郎 受访者/左灯
主持人:知道你抑郁以后,周围人的态度发生了什么变化?
左灯:周围的人几乎不知道我的真正情况,很多朋友只是都很疑惑本来那么活跃的我,为什么突然销声匿迹了。他们联系不到我,就互相探寻我的消息,还一度以为我遭遇不测,暴尸荒野了。
最先知道我病情的是我父母和我最好的朋友。
我爸其实是个很深沉很沉默的人,从来没直白地表达过对我的“爱”。但我抑郁后,他每天一张嘴,就是肉麻的“爸爸爱你”“妈妈爱你”“全家都爱你”诸如此类的话。这略显造作的爱,让我一度承受不来。
我妈就比较戏剧化了,她坚信我是中邪了,是因为我把衣服晾在外面,夜晚的时候鬼怪钻了进去,然后附身到我身上作祟。我当时听了她这一整套完整的理论,竟然也觉得有点道理,现在想来真是给我社会主义接班人的身份蒙羞了。总之,她每天都神神叨叨的,去寺庙、求大仙、做法事,我都害怕她半夜趁我睡着,偷偷给我灌香灰水。
我最好的朋友是个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直肠子女孩。为了帮助我抵抗疾病,鼓励我走出阴霾,她无比贴心地说尽了那些我那时最不想听到的话,什么“你就是太闲了”“是你想太多”“每个人都抑郁的”等等等等,所以直到现在,她还是我抑郁治愈之路中最典型的那个“反面教材”。
后来,我住院了。那时的我的确很难搞,我现在回想起来,都恨不得抡起自己的头扔出地球表面。我那时候特别不想见人,任何人都不想见。她每星期特地千里迢迢来看我,我不是一言不发就是默默流泪,最后总是被我搞得不欢而散。这放在以前,是完全不可能的,因为我算是个比较善解人意的人。
所以每次她走了,我都在想,看我变成现在这样,她下星期一定不会再来了。但是她还是依旧来。而且她非常努力地去理解我,说话也变得特别谨慎。那时我对“死”字特别敏感,已经敏感到神经兮兮的程度。她就绝口不提“死”字,每次来看我,也都一本正经,诚惶诚恐,唯唯诺诺的样子,生怕哪句话戳中我又让我突然“爆炸”。
那时的我真的是莫名其妙的不可理喻,但她还是依旧坚持每个星期都来,后来她说,她只是为了告诉我:无论我变得怎么样,她都会在我身边。
现在,她成为了一个准妈妈,遭遇了产前抑郁,她说她一下子就理解了我当时的痛苦。不是说,乐观开朗的人就一定不会抑郁。她这样乐天的女生,也逃不过抑郁的侵袭,只能说明抑郁真的无孔不入。
我会一路陪着她走出来,就像她当初始终陪着我一样。
主持人:你在书里提到一句话—— “当全世界的恶意汹涌袭来”,你经历了什么?又是怎么去解决的?
首先是抑郁本身的折磨。
去年大概8、9月份的时候,我觉得越来越丧,心情像歌词唱的那样——“落下负一层B座”,经常白天笑脸盈盈,晚上回家就痛哭流涕,瞬间哭泣的技能简直能秒杀现在当红小花旦了,但那时候还不严重,哭到一半还会拿起镜子看看自己哭的凄不凄美,有没有哭出梨花带雨的效果之类;
后来,就开始觉得全世界都了无生趣。 那段时间,我正在沉迷PS技术,会把自己的自拍修成瓜子小脸,铜铃大眼,然后看着这些“照骗”沾沾自喜。但一下子,我就觉得没意思了。那种“没意思”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厌倦或其他什么,而是一种真实的痛苦。想到要做的事情,哪怕你以前再热爱,你也觉得非常的痛苦,包括看电影、看书、听音乐都是,让你抓心挠肝地难受,所以你本能性地去拒绝、去回避,所以你什么事都做不了;
再之后,我开始嗜睡,越睡越多,越睡越累,一度睡上了18小时,我那时会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像乌龟一样,去哪里打个洞冬眠;再然后,开始出现躯体症状,莫名其妙的头痛,胸痛,腰痛,我常怀疑有人趁我睡着偷偷揍了我一顿;
随之而来的还有偏执、敏感、神经质,我那时完全失去了打扮自己的力气,每天蓬头垢面,带个口罩去上班,路人无心看我一眼,我都会想:“他是不是在鄙视我,鄙视我像个一无是处的垃圾,怎么还好意思活着”。我脑子里真的每天就是几十部宫斗大戏轮番播放,就觉得下一秒自己就要发疯失控,要撕扯着头发去跳垃圾桶了。
其次,是内心的孤苦。
我曾说过抑郁患者的痛苦,是一种孤独到极致的痛苦。孤独像是一场无声的核泄漏,没什么能比它本身,有着更沉默更巨大的杀伤力。
没人理解你为什么这样,也没人试着去理解你为什么这样,所有人都不明白,哪怕你最亲近的人也是,他们都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多愁善感、消极颓废、自甘堕落”,也不明白这样一点“心理问题”为什么就可以把你彻底打垮,他们不明白抑郁需要吃药甚至手术,他们在抑郁的盲区里疑惑地看着凝视你,眼睁睁看着你在泥沼里越陷越深,却无法伸出一只手来拉住你,你们之间好像始终隔着一道僭越不了的鸿沟。
但其实对于抑郁患者来说,面对不理解才是常态。所以我现在常说,我们渴望别人的理解,也要理解别人的不理解。
而就当时来说,没人觉得这是个病,也没人觉得我会得这种病。——这是那时候的全世界带给我的最汹涌的恶意。
至于怎么解决的,与其说怎么解决,不如说是怎么治愈的。一方面,解决是一种主动的状态,但其实这一路以来,我鲜少发挥主观能动性,我是被治愈的。另一方面,比起说解决了抑郁,说治愈了抑郁更有温度,也更贴切吧。
主持人: 活下去对于抑郁患者来说真的很难么?
我觉得这个问题,那些真正遭遇坎坷不幸的抑郁患者更有发言权,相比来说,我真的很幸运了。
我经常收到一些抑郁网友的私信。其中有一个待产的抑郁症孕妈,她说她生日的时候,对着全家许下的愿望是:孩子健康,家庭美满。但是她说自己真正的愿望,其实是生产的时候可以大出血,带着孩子一起死在手术台上;
还有一个孩子,他一直陪伴着自己抑郁症的母亲,因为母亲一句“我感觉好多了,我要好好活着”而喜极而泣,可是就在说出那句话的同一天下午,趁着孩子不注意,这位母亲走进仓库,利用早就准备好的绳索了结了生命,从此,一个孩子永远失去了母亲;
我还记得一个姑娘,跟我谈下辈子的时候这样说道:“我希望:此生此世,魂飞魄散,无来生,无来世,生生世世,永不复存在。”这个姑娘仅仅14岁,本该是精彩人生刚刚开幕的年纪。所以你问我难吗?答案是难的。但在这里,我还想说一个故事。
《我不是药神》应该很多人都看过。《我在精神病院抗抑郁》出版之后我认识了一个抑郁病友,罹患了和《我不是药神》里一样的慢粒性细胞白血病。与她第一次见面,我就注意到她脖子上一快巨大显眼的疤,但我没好意思问。
后来她分享了的经历:“《我不是药神》里的情节都现实经历过,买药难买药贵,疾病的折磨,生存的欲望,瑞士格列宁到印度格列宁,为了续命到处找人带药等等等等,在我眼里,这不是一部电影,这就是我们白血病患者的纪录片。我们都是,只是想要活着。”
那时候我才知道,她脖子上的一大块疤痕是因为插管遗留的。那一次,她因病情急速恶化无法呼吸,医院给她判了死刑,她的家人和朋友趁她吊着最后一口气,把她送回到自己的家乡。说到这里,在一旁坐着的她的朋友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音,那个朋友说当时就觉得要失去她了,要永远失去她了,在疾病面前,生命太脆弱了。就这样的情况,她突然恢复了自主呼吸,这个已经被下达死亡通知书的姑娘,又一次背对死神,向人间疾奔了回来。她说,那一刻,她清晰地意识到,她想活着,她要活着,她还这么年轻,她想好好活下去。
我每次觉得太难了、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我就会想到她,就想,在我这样草率地面对自己生命的时候,有的人咬紧了牙关,奋不顾身地只为了想要继续活下去,哪怕拼尽全力只换来短短一秒的辰光,对像她一样千千万万的病人来说,也很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