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暑期的一个中午，正在单位午休，接到了祖的电话。
“阿娟，你来接我吧。”听得出，电话那头在哭，泣不成声。
“怎么了？先别哭，我马上到。在哪？”
“他打我了。那个王八蛋打我了！”
简单收拾一下。开车。慌里慌张赶到了约好的地点，本市一所大学的后门。
学生正放暑期，校内外鲜有人出没。
祖独自坐在一条长凳上。老远看到烘烤的空气中飘着她虚晃的身影。
我赶忙停好车，三步并作两步，匆匆朝她走来。
一阵撕心裂肺的哭。
我帮她弹了弹头身上的灰尘，将半散着的乱蓬蓬的头发重新挽起。额前的头发和着汗水泪水黏糊糊地贴在了脸上。眼眶上一块淤青，已经隐隐地显现了出来。脚下两个塑料袋子塞着匆忙间收拾的换洗衣物和洗涑用品。
“他又喝了，竟然摁在地上想把我掐死。他爹妈都在，这次我也没有让着他，拿起啤酒瓶摔到了他头上！”
“你看！”她指指胳膊和腿，又撩起裙子让我看肩膀上的伤，一只袜子上还有零星的血迹。
一时语塞，看到她狼狈的样子，气愤变成了心疼，不知道怎么安慰劝解。
没有风，知了在枝头没完没了地叫着。
两人汗流浃背，裹在正午的滚滚热浪中。
我拉起她向对面的冷饮店走去。
祖姊妹五个。三个姐姐，一个弟弟。目不识丁的农民父母把他们五个全部供养成了大学生。其中的艰辛，不言而喻。大学念书时，我们关系一般。
祖，有手好文笔，是当时校报的首席记者。在各种校园杂志上，经常会看到她的名字。笑起来时，浅浅的酒窝下会露出两颗好看的小虎牙。
毕业季，大家各奔东西，忙着就业。后来，她通过招教考试到了本市一所小学，我考上了公务员，两人单位很近，慢慢成了无话不谈的闺蜜。
祖大学时谈了男朋友，体育系的阳光男孩，高高大大，家境一般。男孩决定靠双手勤劳致富，为她留在本市，两人一起幸福地计划着来日方长。
工作有了着落。祖将对象的事告诉了家里，希望挣得家长的同意。老人心疼闺女，一个女孩在外地不容易，想让她找个有车有房的本地人。
祖苦口婆心，劝说未果。
妈妈放了狠话，你要是跟了那体育男，就断绝母女关系。
祖狠心和男友分了手。后经人介绍，嫁给了现在的老公。
结婚六年，祖不知道深夜从家里哭着跑出来多少次。刚开始老公耍酒疯，祖就跑到公公婆婆大姑子那哭诉求公道，最终无济于事。
后来，超烦了，抽身跑到楼下等，或者是到大街上到处转悠，等他睡了或者酒醒了再偷偷回家。第二天，仍然收拾得体去上班，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为了逃避，她扔下了两岁的儿子给老人带，选择了去乡下支教了一年。15年，父亲得癌症，祖补贴给了家里两万块钱。两口子因为这事闹得不可开交。祖一气之下，搬出了家，自己在外租房子住。老公不知道从谁那知道的地址，醉醺醺半夜来敲门。祖不得不叫来学校的校长和几位老师才把他弄走。
“全校都知道了这事，反而感觉轻松了点，也没啥觉得丢人了，不用端着了，只求快点解脱。”那夜，祖没地可去，到我家借宿。我义愤填膺地骂了那人，又劝了她好久。临睡前，她把一大把治疗抑郁症的药一口吞下。
家人劝他丢下孩子早点离婚。一个年轻女人拖着孩子不容易。家人实在不忍心让闺女再受罪。祖再次听了妈妈的话，索性狠心不见孩子，铁了心要离婚。
在冷饮店，我们坐了很久，聊了很多。她问我，如果当初倔强一次，遵从了自己的内心，跟体育男结婚了，或者是选择了另外一个人，她会不会拥有别样的人生。
人生有如果该多好。
有时候，羡慕别人那么决绝告别一种生活，何其洒脱。其实，你永远无法想象，每一种洒脱背后都有别人无法体会的切肤之痛。生活中，每个人的角色都不可替代，喜也好，悲也罢，各中甘苦，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小店里流转着轻轻的曲子，很是好听:
习惯人群中找你的影子，
回想那些幸福的日子。
但其实我明白，
我和从前的我，
已经分开很远很远。
累觉不爱的心，
任性错过的人，
伤痕累累才懂，
认真我就输了。
有多少无人能懂的不快乐，
就有多少无能为力的不舍。
有些人想着想着就忘了，
有些梦做着做着就醒了。
才发现从前是我太天真，
现实又那么残忍。
我们静静地听着歌，祖神态疲惫，幽幽地说着话，泪水划过指缝，不停地流下来。是啊，怎么走着走着，就把生活过程了这样！
关于祖和她的婚姻。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劝过她别离，千万别离。孩子是无辜的。三岁的小孩，缺少了这个年龄应有的任性和天真。看看那眼神中的成熟和沉静。真想质问一下你们。“混蛋大人，你们还要让我多坚强？”
后来，实在不忍，就忿忿不平地劝她离了算了吧。她本该拥有更好的生活。这样有才情的女子，本该把生活过成诗，却整天在梦魇中挣扎。
她说，有一天她偷偷跑去幼儿园看孩子，告诉孩子自己要去很远的地方学习培训，需要的时间久一些。儿子搂着她的脖子，亲着妈妈的脸说：“妈妈早点回来，宝宝不哭，一定会听妈妈的话。”那一刻，她知道，离或不离，这辈子，孩子都是她心头永远也绕不过去的弯儿，永远也跨不过去的坎儿。她笑着和孩子说再见，转身离去，热泪滚滚而下。第二天，她搬回了家。才过了三天，就又发生了这样的事。
窗边，一对小情侣相向而坐，低低耳语。男孩温柔地帮她撩起额前的头发，女孩羞赧地抬头环顾四周，吃吃地笑了，浅浅的酒窝，露出可爱的小虎牙。
一如当年的她，抬头间，纯清明亮，笑靥如花。
真想告诉她：笑着说再见，就一定会再见。心晴朗，就看得到永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