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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来的老师走进教室时,所有的人都寂静下来,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他。
站在讲台前的男人在把几大本建筑学大部头摞在投影仪旁,抬头时,发现整个教室的人都老老实实盯着这边,不禁咧嘴苦笑,撩了撩额前的头发,反而把它们撩乱了。
他笑了,只有一人在笑,像是有些责备。而后抬起右臂,卷起的衬衫袖口下,一圈环状二维条码深深地印在小臂的皮肤上。
“你们是不是在看这个?”他说着环视一圈班级,脸上带着笑意,“对,我是个犯人。”
班里逐渐骚动起来,但是只要他一开口,讲堂里顷刻便鸦雀无声。
“互相认知之前,你们是想先听听我的犯罪前史,还是直接跳到这学期的设计作业?”
他胳膊放下了,可是小臂露着,没有人把目光从那圈突兀的黑环上挪开。拥有这样痕迹的犯人不用关押服刑,可以在社会上自由行动,虽然如此,但只要露出这圈条码,周围所有人的脸色都会不一样了……安歌把手伸到桌子下,悄悄按住了自己的手臂。
可是这个人好像一点也不在乎。等待着。在讲台上悠然踱着步。
“前史!……”
安歌来不及举手就在座位上大声说。这引来旁座同学的噗嗤笑声,可她攥紧拳头,反而把手举高让所有人都能看到。
“你叫什么名字?”远处的人看到了她,望着她笑。
“安歌。”她望着他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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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歌站在图书馆一层的咖啡店外,紧紧攥着手机。学生在她眼前来来往往,在咖啡店的外卖窗口买午餐。人多了,大家排起队,她听到有人在聊天。
“听说了吗?建筑系C班的新老师是犯人。”
这样的消息总能在学生中迅速传播。
“派头很大呢,只是代一学期的课就走人。”
“是男的?”
“男的。”
“他手臂上有条码吗?”
“一直露着呢。真不知道这种人,是怎么成了犯人啊。”
安歌退到一张没人的小桌子旁,坐下,心想这问题自己也没法解释。在课上,老师的回答十分狡猾,不仅逗乐了全班,还让人自然对他产生了好感。但是安歌却感到一丝失望,在人群中静静地坐着。出乎意料的是,下课后她被点名叫到了讲台前。人已经走得差不多,老师一边收拾教具一边对她说:
“你专业课分数很高,要不要和我一起做个项目?这学期。”
她被拉进一个聊天小组。
“中午在图书馆门口碰个面。”
安歌抬起头,不远处有几个男生从篮球场出来,拍着球,夏天的阳光晒在他们宽大的短袖衫上。可是安歌穿着长袖,她不觉得热,光线明亮得有些不真实。咖啡店那边,一个女生正在笨手笨脚地结账。和其他人不同的是,她没有用钱包,而是把袖子稍微卷起来伸到读码器下,用手臂上的条码——“哔”——犯人的结账。成为犯人后,哪怕是买一个面包这样的小事,都会因此被记录下来。
安歌从书包里翻出一只空面包袋。她饿了,但只带了早上的面包。
“喂!椅子借我一下。”
一个男生边说边从前面走过来,头也不抬,伸手就要从小圆桌对面拽走一把空椅子。安歌跳起来一下子按住了椅背,吓得男生的篮球掉在地上。
她抬头迎上男生的脸,他脸上还有汗珠,表情很凶。
“……你什么意思?”他开口了。
“你什么意思啊?”安歌听见这声音在身边响起。这话不是她说的,耳旁传来篮球一下一下拍打在地上的碰碰声,她侧过眼珠,只见拍球的胳膊上是那圈刺眼的黑色标记。“有心不让我坐是不是?”说着便双手将球传给对方。
“老师?”男生松了手,抱住怀里的球。
“这是安歌,这是宾泽。”老师为他们两个做了个简短的介绍,在周围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拉开了椅子,“你两个先坐下,我去买点东西吃。”
*
安歌特意转开眼神,努力不去看到咖啡店前的身影结账的模样。所以她看着宾泽——这男生冷漠的脸。她张口想要问话,却被抛来的一个锐利瞪视噎得愣住。
老师回来了,给他们两个买了饮料。他坐下吃汉堡,把随身携带的一只牛皮纸文件夹朝宾泽一推:“你来介绍吧,展示厅那项目,我补充。”
“展示厅?是学校这学期就要建的那个?”安歌吃了一惊。
“不然你以为是哪个?”老师对她微笑。
“所以你……”她于是扭头看他,话没说出,但对方显然已经会意,点了点头。
“对,我是这项目的负责人。”
安歌睁大了眼睛。想不到,梦寐已久的机会此刻就这样轻轻松松落在头上。学校要建的展示厅不过是个两层的小建筑,但参与其中却能得到可观的奖赏。她不需要奖励,但她需要立功。
安歌撕开面包默默吃了起来。
宾泽讲的内容不难理解,总而言之就是尽快完成图纸设计,下半学期开始动工,期末时展示厅要完全建出来。安歌耳朵听着,眼睛却有意无意瞥向了身边的人。老师的手臂上,作为犯人记号的那圈条码在太阳下是那么的显眼。安歌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他会一点也不在意。
“不过我这个设计有一点点‘特别’,这个到时候再说。另外,群里另两个都是建筑系的老师,有什么事情也可以联系他们……安歌?”
安歌连忙把目光移到老师脸上,点点头:“我明白了。”
“好。”老师把团成一团的汉堡纸扔到桌上,身子站了起来,“宾泽,这夹子里的资料你和她分一下,我回去了,这天真热。”
“是啊。”宾泽抬起眼,飞快地瞟了一下安歌,见她悄悄拽了拽长袖的袖口。
于是宾泽也站起身,拿着整个文件夹,弯腰抄起篮球便走。
“喂,你是聋子吗?”他听见安歌在后面喊,但是没有停步,很快,他感到后面的人追了上来,“老师说的话你没听见吗?”
文件袋便被人拽住了。宾泽一回身,那手一下子松开,紧接着便又伸来,这一次无比坚决,死死拉住纸袋一角,然而宾泽也没有松手的意思,在两股力道下,纸张都扭曲了。
突然宾泽松开手指,开口说道:
“你是犯人吧。”
安歌连人带文件夹一起重重坐倒在地。宾泽冷眼看着她,见安歌来不及起身,就这样手足无措地双手撑在身后,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然后,他的眼睛里头一次向对方展露了微笑。
“我说的没错吧,安歌?”
*
安歌从地上爬了起来,监狱的大门在眼前重重地关上了。她不敢再往前硬闯,生怕又被门卫推回来,于是眼泪顺着脸颊大颗大颗地滚落。
“安歌,安歌,不能进去看妈妈,”忽然她听见爸爸的声音,他从远处跑过来抱起她,搂住了她小小的肩膀。
“你们做好准备就请到二楼吧。”站在一旁的女性文员说道。
安歌终于止住哭声的时候,手臂已经添了那一圈二维条码。漆黑的颜色烙入皮肤时一点也不疼,她记得妈妈也有这个。她看爸爸,现在爸爸的手臂上也和她一样了。
“有了这个,就能看妈妈了吗?”安歌举起胳膊。
“看不到的。”
见安歌又要掉眼泪,爸爸的手轻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安歌,你要把这个去掉才可以。”
“把它盖起来吗?”
手机在震动,安歌从梦中睁开了眼睛。十多年前发生的事仍然反复出现在梦中。天还是黑的,空旷的设计室里只有两个地方亮着灯,一处是她的桌子,一处是宾泽的桌子,而她刚刚竟然撑着脑袋倒在桌上睡着了。
隔过数台显示器之间的错杂间隙,安歌看到宾泽注视着屏幕,聚精会神。可是她却觉得他好像什么都看到了……
“你说梦话了。”果不其然。
安歌连忙把头缩回了自己的显示屏后。
“而且在叫‘妈’。”
他的话让安歌有点撑不住面子,于是提了点声音应道:“嗯。”
被自己蠢哭。
宾泽侧过头看看,不见她的脸。
“你之前告诉我,你妈入狱以后,你和你爸都成了犯人。为什么会这样?”
“这难道不是规则吗,”安歌将目光从屏幕上的三维图形稍稍移到别处,垂下了眼睛,“一家里如果有一人成为犯人,其余的人都要在胳膊上烙下标记。虽然不用被关起来,但是就……”
宾泽等待着。
“就穿不了短袖了嘛。”忽然,安歌笑着探出头,看得宾泽一愣。
“好了,作图吧。”他转动椅子,藏到显示屏后面了。
的确要抓紧时间画图了。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必须赶上明早的截止时间。低头盯着图纸看了一会儿,安歌又抬起头,把面前的这张图纸拿了起来。
“宾泽,”安歌去找他,“你没发现老师给的初始值是错的吗?你看,就是这两个地方的误差。这样的话,横向周线就不是水平的了。”
“所以呢?”宾泽瞥了一眼图纸上标出的圈圈。
“你去告诉老师吧。”
“不是你发现的么?”
安歌把纸张朝他推了推,“你去说。”
“怕他发现你也是犯人?”宾泽拿过图纸举到面前,只扫了一眼便又放回原处,“那又怎样?这样一来,你们应当挺有共同语言的。”
第二天,另外两个老师在图书馆和安歌见了面。安歌给他们看自己和宾泽照要求做出的设计图,他们对着图纸一阵指点,议论一会儿后,其中一人扭头问她:“都是你做的?”
“另外一个学生……他没来。”
笔记本电脑的屏幕转向了安歌,上面正是她昨晚才做完的图。“这部分是你做的?”
“是我。”她说。
“谁让你修改初始值的?”
“因为,数据是错的。”安歌把她昨晚的发现向两名老师讲述一番。他们听完面面相觑,什么也没有说。
安歌把两个老师送出图书馆,自己又转身走回了楼梯。她从背包里拿出早饭——一只面包。饭点已经过了,她吃得有点狼吞虎咽,等到身后的背包被人拽得差点掉下,才猛然回头——
宾泽气喘吁吁地站在低几阶的地方望着她。
“你把图给他们了?你改了?”
安歌尴尬地鼓动着塞满嘴巴的面包,点点头。
“你是不是有病。”
宾泽眉毛都不抬一下就超过她往高处走去。
“跟你一起做事也真是倒霉了。”他继续说。
安歌转身追他,捂住嘴巴使劲把食物往喉咙噎,费了好一番力气才终于深吸一口气说出话:“难道你就看着老师出错吗!”
“他出错又怎样?这是他的项目,从最初就是这样,给什么就做什么。倒是你,一开始和你没多大关系的事,如今这么积极想干嘛?”
“……宾泽!”安歌停下来朝他大喊。
他踏完最后一级台阶,转过身来。
“刚刚老师看完后要我们修改,意见在我这。”安歌气势汹汹地说。
宾泽望着她不说话。
“你改不改?”
没有回应。
“好。”安歌把手里的食物袋子紧紧攥成一团,气焰不减,“不改就不改,我一个人也能改完。”
“少吃点面包好了。”宾泽开口说道,“我看你是没营养的东西吃太多了。”
*
最后,安歌还是自己去了老师的办公室。一路上,她在脑海里反反复复排练,想着到底该怎样解释。错误是她发现,也是她告诉另两个老师的,而她现在跑过来说明情况……是不是太晚了呢?也许他早就知道了。也许,她其实还是不过来比较好?
安歌在办公室门前停下来,手指下意识地推了门。咔嗒。
“……你这样天花板会塌的!”
吱呀一声,门开了。迎着光线抬起头,安歌看见房间里两双,不,三双眼睛登时都朝自己看了过来。激烈的争执戛然而止。
安歌暗暗捏了捏门把手,想要撤身。
“安歌。”老师的声音响起。
老师被夹在两双如炬的眼睛之中,无可奈何地朝她微笑:“什么事?”
“前两天来的就是她吧!”怒气冲冲的声音打断了安歌的回答。刚才与老师争吵的那名老师——安歌之前在图书馆见过的——指着她叫了起来。那两个人都在。
“正好她也来了,你让她说说,这么建房子不塌才怪……你到底打着什么主意?”
安歌在他说话间一步步走上前,看看面前的老师被人一左一右夹在中间,样子有点窘。但即便这样,他仍努力维持着威严,装作轻松地应对局面,只是安歌悄悄瞥见他双手插进口袋里,喉咙艰难地吞咽一下。她低下头。
话音落下的时候,房间里也沉默了,没有钟表,连鸟鸣声也没有。
然后,争执声继续。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有争执,只有不断的炮轰。安歌眼睛垂着,耳旁的声音已经糊成一片,眼中只剩了对面手臂上那一圈黑色的印记。他是什么时候成了这个样子的呢,在哪儿?他那天带着这个新鲜的痕迹,袖口也像这样卷起来的吗?不,一定是放下来的吧……放下袖口,才回的家。
“你们搞错了。”
安歌开口,冲破了耳边所有的吵闹。她抬起头,把随身带来的笔记本电脑打开,然后转向其余三人。那上面是带着错误的原始数据,她指指屏幕,望着那两个老师的脸,平静地说:“这是我录入的版本,原来的数值没有错。”
两人一愣。
“我自己作图的时候,把老师原本给我的版本重新录入了一遍。我敲错了数,所以和老师没有关系。我今天来就是要说明这个。”
“是你把整个都弄错了?”
“是的。”
“你知道这会造成什么结果吗!”
安歌被方吼了一嗓子,嘴唇动动却说不出话。对方看着她,冷酷地撇了撇嘴便又说道:“你也注意点作图质量。之前交上来的版本里有好几处错你知道吗,难道是你故意摆在那儿的吗?”
安歌听得瞠目结舌。
“下次再有这种情况,你就想清楚一些。我们几个老师可不是替你改错的。”
两个老师离开了。他们走出办公室带上了门,安歌才听见身后的人开口。
“多谢你了。”他如释重负地说。
安歌合上了笔记本电脑转身看他,有点不知所措。
老师似乎理解了她的窘境,沉吟了一下,却并非安慰:“他们最后的话的确没错。你的图里有很多处错误。只有你出错了,宾泽没有。”
“可是我检查了很多次。”安歌抬起头,一并还有发黑的眼圈。
“熬夜了?”
“熬夜改了改之前的图。”她赶紧把目光移到低的地方,“本来想今天来交的……既然这样,我还是回去再检查一下的好。”
“宾泽呢?他没帮你吗,还是你们相处不好?”
安歌连忙摇头。她的意思是“不是”,可是这样反而产生了误会。不知到底如何才好,她抬头望见了他那双色彩深沉的眼睛。一时间,她觉得这些纷乱的思绪都是没有必要的,讷讷说道:
“我……我会和他好好商量一下的,然后按时交过来。”
“是啊,和他聊聊。我还以为你们会很谈得来呢,毕竟相似的地方可不少。”
他笑了,安歌不太明白这话。但是她略一点头背过了身,“老师,那我走了。”
“可得答应我下次好好写作业。”
她听见脚步声绕过身后的办公桌,调了个方向回到椅子前。他似乎坐了下来。
“这项目有很多人盯着,如果下次再犯这种错误的话……”
话尾被他保留了。安歌忍不住回头看看,却瞧见老师脑袋错开电脑屏幕,对她说道:
“不过今天多谢解围。”
“哪里,”安歌也回敬地笑了,“毕竟老师……是不可能会想让房子塌掉的。”
*
最近一阵子,说来就来的阵雨多了起来。只是阵雨,没有雷声,在宾泽的记忆里可不多见。一场约好的午间篮球赛因为阵雨匆忙取消,宾泽在球场旁边的饮水池弯腰喝了几口水,抬头看天空,乌云聚散流动,就是不见雨滴落下来。
不知什么时候,安歌在拦网后面看着他。宾泽看了她一眼。
“一起吃个饭吧。”她说,是提议的语气。
“有事?”
“没什么。”
“我看你也没事,一个星期每天都来,有事早就急了。”
虽然说着这样的话,宾泽还是站在了安歌面前。这是两人自从上次争吵之后第一次交谈,安歌手里提着个牛皮纸提袋,吞吞吐吐地说:“去食堂吃点饭,然后我把修改好的作业和你说说。”
“你拷在U盘里了?给我,我带着电脑。”
宾泽说着就要去拿背包,安歌却一把扯住他宽大的短袖衫,不做解释,三下五除二从牛皮纸袋里抱出两盒外卖,还配有刀叉和纸巾。宾泽有点发愣。望着她这幅摸样,安歌有点得意,“走吧。”强作出一个微笑,“我猜到了你不会去食堂,所以买了烤肉饭。你要愿意,在这吃也行。”
宾泽一动不动地望了她一会儿。然后,他环顾四周,叹了口气:“好吧,去食堂。”
“你可别乱碰啊,这里的文件我还没来得及备份。”在食堂里,安歌把U盘交给了宾泽,“我刚从设计室回来,在那把图都改完了。你的我也改了一部分,如果不满意的话……你再重做吧。”电脑朝着他的方向打开,安歌只有望着金属壳子自言自语。
“是不是老师对你说了什么?”
“哎?说了什么?”
“嗯……”宾泽朝他怀疑地眨眨眼。
“好啦好啦,是说了。”
安歌把烤肉饭取出来,分给他一盒,“老师想让我们两个好好相处……说我们有挺多共同点的。”
“哇。他竟然会这么说。”
U盘拔了下来,电脑合起来回到了书包里。U盘递过来的时候,安歌抬眼看到他竟然在笑——被她刚才那话逗笑了。他笑的时候不多,因此这副样子看得安歌心里柔软起来。她鼓起勇气,没有去接U盘,而是满怀信心地攥紧手心,向他提议:“友好合作好吗?”
“不行。”
宾泽略带微笑地回应了她。抽出方便筷子,仍然微笑着对她说:“我们一点共同语言也没有的,你还看不出来吗?”
嘭的一声,安歌把烤肉饭的盒子打开了。盖子上凝成的水蒸汽扑簌扑簌掉回米饭里,蓬松晶莹的米饭带着余温,拌一拌还是烫的。她默默吃了一口饭,沉思许久才又抬头说道:“那你说啊,你为什么当初要参加这项目?”
“为了奖学金啊。还有保送,入档案,好处多得是。”
“我也是为了能有这次经历。”
“你不是,你是为了记大功。立了功劳,然后把胳膊上那玩意儿涂掉。”宾泽嗤笑,把一双筷子抽出来的筷子又放下,“这算什么。立功除名?”
安歌哑口无言。
“我话直说,你这办法行不通。不过既然你愿意,自己感动自己也没什么。反正一家人都是犯人了,也不缺你一个人的努力。”
“你……”安歌感觉此刻好无力,只是强打精神,脸色一定糟糕的不行,“……话说得太难听了吧。感同身受一下吧,你没有家人吗?”
“我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把你踢出这个项目,这就是我唯一的感受。”宾泽平静地把餐具连带纸巾扣回餐盒上,“坚持不下去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和老师说。”
安歌眼圈里滚烫,她想这是气的,血液都往沸点去了。她努力吞咽才让自己平静下来,心里有些事情蓦地一下就想懂了。“对,是你改了我的图吧。”她红着眼睛点点头。
宾泽的目光聚焦在她脸上,皱起眉。
“身为男生用这种手段,你不感觉下流吗?”
话一说完,她自己先噗嗤乐了。安歌为自己这话感到有趣,精神松懈下来,反倒觉得无所顾忌:“你是不是自己活得太幸福了,就觉得没意思,就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你是不是想让我现在就求你,看我使出浑身解数。求你别把我赶走,然后听我说,‘宾泽,我可以……’”
“你说对了。”宾泽突然打断了她。他的话成功让安歌止住了声音,她眼泪堆在眼眶里瞪着他。“你的图就是我改的,”宾泽的声音既轻松又冷漠,“你是不是觉得做了这个项目就万事大吉,用这个就能抵消犯人的身份了?可笑吗?恐怕,你就是帮着建了个教学楼,你妈妈还在蹲监狱呢。”
他说到这里停下来了。安歌好像在发抖。他自己也意识到,这样说似乎有些重,她的眼睛红红的,他担心她会突然大哭,就在这个食堂里闹起来。
可是安歌却平静地笑了。是苦涩的微笑,却在这一系列表情的变化中消磨了所有泪水,只剩眼红,望着宾泽说道:“犯人为了考到这里,要付出多少你一定不知道的吧?……你肯定不知道,随随便便就能换了短袖穿的人能懂什么呢。”安歌两手撑着桌子站了起来,样子狼狈,她吸了鼻子把桌上几乎没动的米饭小菜一样一样扔进深不见底的牛皮纸袋,继续说道:“如果你想了解,可以问问老师,问他明明是犯人却能拿下这个项目,要花多少力气?——还有,”
安歌把最后一张平展的餐巾纸也攥起来,盯着桌面对他说道:“我吃面包是因为不想来食堂,比你更不想来这。既然你这么领情,我保证不会有下一次了。”
皱成一团的餐巾纸被她胡乱塞进牛皮纸袋里,接着拎起袋子转头就走。
“……安歌,”宾泽叫了她,见她不停,于是身子站起来,又喊了一声:“你等等!”
安歌怒目回头。
宾泽一手将U盘塞过来。
“关于这个项目,老师什么都没对你解释过?”
安歌看他,很意外他会突然这么问,但她心意坚决,已经没有了任何情绪:“宾泽,如果你想把我踢出去,我不会让你成功的。而且只要我在这,我就不会看你打老师的主意——我会和所有人说清楚,老师给的初始值是错的,而你想隐瞒它。”
宾泽听她说完,拿U盘的手垂了下去。他沉默不语,安歌却能感觉到这背后逐渐酝酿起的怒火。她不禁抬头,这时,小小的U盘被他扔了过来,她紧紧抓住。
“那就拿好吧。我只能用老办法来对付你了。”
安歌把目光转向手里,意识到他是指U盘。
话语从前方传来:“里面已经空了。”
*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总之当双脚停下的时候,发现自己并没回到宿舍,而是站在门扉紧闭的办公室前。门是考究的木材,花纹凸起的磨砂玻璃让里面的光线透出来,楼道很黑,因此办公室里的阳光让安歌忍不住推门走进去。
她眼前被光芒淹没,眼泪还在眼眶里,阳光像碎片一样闪耀在周围。她不确定老师在不在,因为似乎他很快便有一堂课要上。
但房间里弥漫着刚泡好咖啡的味道。
有声音从放电热水壶的靠墙柜旁传来,是在叫她,安歌眼泪模糊,但还是转身跑向他——一共也没有几步,她完全可以脚下用力顺势扑上去抱住他。
——她是想这么做来着,好似只剩这一点点希望了。
可是安歌还是拖着步子停在了老师对面,让她有点害羞的是,对方似乎也微微张开双手做出要迎接她的样子,只是她踌躇了,便也放下了手。
“我……对不起。”安歌一开口就止不住地眼泪往下流,她努力控制喉咙,可是只有毫无用处地哽咽。马克杯放在台子上了,有人把手搭在她的肩上,领她坐在了一旁的沙发上,他坐在她的旁边。
“怎么了呢,安歌?”那只手臂放了下来,支在沙发扶手上。直到此时,安歌才终于能把眼泪都擦干,看清了周围,以及他手臂上那圈赫然在目的痕迹。
“事情是……”
讲述争执的来龙去脉是容易的,只是安歌不确定该不该把她心里最在意的事情也和他分享。这个不难做,她只要把袖口拉起来给他看就行了。什么也不用解释。
“所以宾泽把文件……都删除了。”安歌的手摸到了自己的袖子。
一秒,两秒。
“是吗?宾泽删了你U盘里所有的图?”
一秒,两秒。
“宾泽应该不会的,我这里有电脑,你要不试试?因为……”
老师的笑打断了安歌心里最后的挣扎。她没机会了。因为他接下来的话,颠覆了她所有的常识。
“你们两个都是犯人啊。”
安歌瞠目结舌。
“是不是有点意外?虽然学校会对这种事保密,但是我刚来的时候就借了你的档案看过,那上面写的清清楚楚。”
老师望着她,略带理解性质地一笑。搁在台子上的马克杯被取了下来,咖啡的味道让安歌的鼻头一紧。
“不过,这也就是我选择你加入这个项目的原因。”
“选择我?”她磕绊地重复。
老师点点头:“你之前说,我绝对不会想让这个展示厅的天花板塌下来的,对不对?”
安歌的眼睛慢慢张大。
“你猜错了,这就是我的目的。”老师说。
安歌觉得周围的光线颤抖了一下,她的情绪强烈到极点,好似能把四散的阳光随空间一同扭曲,突然,一块怪异的残影跳进余光里,她吃惊地抬起头,视线中出现一块跳跃的黑白条图案,如同电视花屏。
“安歌,看着我。”
呼唤声让安歌的眼睛垂下来,瞳孔注视着面前的人,但是眼里的光点却不知去向。
“这计划我已经准备很久了,我在你很小的时候就见过你。”
她的眼神倏忽聚拢回来。
“那时候我和你妈妈,还有宾泽的爸爸,是同事。”他深吸一口气,“我看着他们两个入狱的。”
安歌觉得周遭不稳定的空气渐渐沉淀下来了。她眨眨眼,听见了整点的悠扬钟声。钟声从钟楼转来,飘进了这间办公室里。在钟声中,两人凝视着对方,安歌直直地望进他的眼睛里,却失望地发现,她什么答案也搜寻不出。忽然,外面有人敲门。是老师的同事,准备接下来一道去听他的这堂课。
他应了一声,然后望着安歌,声音压低了一些:
“安歌,我要你现在先回宿舍。你休息一会儿,晚些时候我叫上宾泽,我们一起把事情说清楚。”
他说罢便站了起来,安歌也跟着匆忙起立,“这些……宾泽都知道?”
她呆呆望着老师站在门前,朝她点了点头。
“有关览厅的事,不要和任何人说。”
*
安歌从办公楼走出来,已经看不出刚刚哭过一场了。她在里面没待多久,现在还是午休时间,不过下午的课很快就要开始了,校园的广场里走着去往各处的学生。安歌穿过他们,看到了横在眼前的长长走廊。这条长廊由粗石料制成,穿过它,她就回到宿舍楼了。
可是此刻,安歌在人来人往中缓缓停下了。
她愣愣地抬头望向走廊,不知为什么,思维像断片一样闪起白点。
阳光那么明媚,照在身上让人发热,她却忽然觉得无比不真实。
这一切都无比的不真实。
她为什么要回宿舍?因为老师是这样说的吗?那么,为什么要听他的话?
可是她却想不出任何违抗的理由。……
“砰!”
一块展板撞到了安歌身上,她朝前踉跄一下,差点摔倒。只见一个男生抬着块比自己还高的展览板,上面写着篮球社招新的标语。他撞到了人,连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我真不知道有人会站在这儿不动弹……”
他话没说完就抱着板子跑开,去赶电梯。在走廊旁边,有一部直梯刚刚到站开门,挤在里面的学生先后走出来,安歌看到了走在最后的人,那是宾泽。
“宾——”
她才说出一个字就捂住了嘴巴。她不知道怎么回事,喉咙仿佛卡住了,就像在不对的时间和地点说了禁语,冷汗一下子就淌下来了。意外的是,她抬头向前看,只见宾泽也瞪着眼睛瞧着这边,一个字也吐不出。
安歌平息了一会儿,然后重新提气,这次没用在嘴上,而是拔腿朝他奔跑过去。可是跑不快,她才走了两步就气喘吁吁,仿佛周遭所有的空气都在压迫着她的这一选择……
宾泽忽然朝她迈出步子,不是迎接,而是伸出手臂去拉她。
“小心!”
安歌被他拽了一把拉到一旁,她站定,回过头时惊愕地发现,原本自己站着的地方,空气中竟然撕裂出了一个半人高的口子,里面跳跃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雪花图案——频道没有信号后的花屏。
这一次安歌清清楚楚地看到它了。也可以证实,她刚才在办公室所见的不是错觉。
心跳咚咚地撞击着身体。远远的,老师的身影不知什么时候站定在了眼前。
“安歌。”老师平静的声音传入她耳中,“你怎么没回宿舍?”
安歌没有抬头。
“安歌,别看他。”宾泽的声音从另一旁传来。
她也没有去看宾泽,相反的,她后退一步,抓住了正路过她身边的学生。“喂……”她朝那人叫道,手指紧紧扣着对方胳膊上的皮肤。路人被这样的摇晃吓懵了,瞪圆眼睛盯着她,却并不说话。
只见这个人身上也出现了信号受到干扰时的条纹电波。
“老师,频道太不稳定了,要不要停止。”
白色的实验服闯入了安歌眼中,让她松开一旁路人的手。走进眼里的人是个女生,穿着学生款式的牛仔裤和休闲鞋,只是身上套了一件在实验室才会用到的白褂子。她简直像是从别处闯进这里的。
如果安歌能看到这女生的脸,那么她就会发现对方是望着她的老师的。
“呼……”身为老师的男人发出一声懊恼的长叹,摘掉了眼镜,最终无可奈何地同意了她的提议:“好的,切断信号吧。”
“好的。”女生点头。
一瞬间,阳光,空气,学校,草坪,长廊和人群通通消失了。惨白的光线一下子强烈起来,安歌被晃得睁不开眼,等她眼睛再度适应时,面前只剩下了宾泽和她的老师。
安歌试探性地看看左右,环顾四周冰冷的墙壁,以及从四面八方一齐对准她的监控器,尖叫起来。
“控制住她。”刚才还在扮演老师角色的男人现在抬手招呼警卫,有两个同样穿实验服的年轻学生走过来,他们都拿着记录板。
安歌尖叫着挣扎,却还是被人牢牢地抓住了两臂,看着眼前的男人穿上了由旁边学生递来的白色褂子。
“老师!”安歌用尽全力朝他大喊。
然而老师只是接过一旁学生递来的板子,用圆珠笔在纸上写起字来。“这次终止在这里,”他边做标记边说,“起因是情绪波动,你们的信号能不能做得再稳定一点?”
“我们预期是能过渡到明天的。”
“明天哪里?”
“‘和好’那部分。”学生解释说,“我想您可以亲自调试一下,还有脑电图已经打出来了。”
“……老师啊!”安歌还在一旁睁大眼睛尖叫着。
“好。”男人点头应道,略一沉吟将记录板交回旁边学生手里,向后面的学生示意:“枪给我。”
很快,一把形似测温枪的工具交在了他的手上。安歌刹住了声音。
“你太吵了,知道吗?”他换回了老师的做派,朝安歌报以宽容的微笑,又把表情调整得更明朗些,对她笑着说:“好了,睡一觉就什么都忘了。”
“你是谁?”她眼睁睁地看着对方,以及对方对准自己的胳膊上,那圈犯人的标记。
“不是你的老师。”
安歌身子挣扎,还想说话,却觉得眼前一黑。她下意识地闭眼。
两名警卫长舒一口气。
“扔在这里就可以。”
失去知觉的女生被丢在了地上。
结束了这一切,男人抬起头看向宾泽,他也目睹了所有的一切。只不过他从始至终没有挣扎,双手锁在身后,好似已经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
宾泽静静地看着男人接着朝自己走来,一只手抬起来,从胳膊上撕去了那一圈黑色的标记。他吞咽了口水,看着对方停在自己对面。
“说说吧,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男人说,“那块社团板子,是你让人在那个时候搬过去的吧?”
“就是我。”
“你挺厉害的啊。明明是个犯人。”
他的笑声让宾泽吞咽了口水。宾泽不知道自己还能说几句话,但这是他最后的机会,“只要不按照预先设计好的进行下去,你的空间就会乱套,对不对?”
“当然是这样。”男人说,“这个实验就是基于这些频道的。而这些频道,就是给你们这些——”他说着把宾泽身上短袖衫的袖子朝上撩了撩,在衣服的遮掩下,赫然是一圈黑色的条码,“犯人设计的。”
“我已经发现破绽了。”
“很遗憾,上次你就是这么说的。”
“下次,我会越来越接近的。”
“我们拭目以待吧。”
原本要使用手中仪器的男人侧过了头,笑意过去,朝警卫使了个眼色,“给他点颜色。”
说罢男人转过身,走向了学生们。他们已经在后面等了一些时候了,走到老师身边,有人把评估结果递了过来。
“这是频道估算值,老师,这次又停在第二阶段了。下回是不是换一个设定和主题?”
“不用,还是这个,还是这两个人,重新做一遍。”
“您亲自去?”
“是,”老师说,“还是我到频道里,从上课前开始。”【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