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家里突然停电,翻腾了半天,找出半截蜡烛点燃。但还是不适应,总觉得屋里黑乎乎的,触景生情,这不禁使我想起,小时候是怎样靠那盏油灯熬过来的。
记得家中那盏小油灯,是由我远在日中城当木匠的舅爷爷制作的。一块四方木墩,一根圆滑的灯柱,再量身订一个铜制的灯碗,上面就是用白铁皮打造的油灯。首先用助燃的棉花,捻成细绳,从灯嘴里穿过,加上煤油,用洋火一点就燃起星光。现在想来,那是吐着星火与希望的油灯,它不仅将吞噬视角的黑夜刺破,而且给漫漫长夜的凝重氛围带来意想不到的祥和与温情。
农村娃娃们的童年虽然清贫,但那可是野花开放的年代,纯情的让你汗颜。一个记者走进贫困山区,遇见一男孩,便主动上前与他搭讪:“你几岁了?”“10岁”;“上学了吗?”“没有”;“干啥?”“放羊”;“为啥要放羊?”“盖房子”;“为啥要盖房子?”“娶媳妇”;“为啥要娶媳妇?”“生孩子”;“生孩子为啥?”“放羊。”你别见笑,我们从煤油灯下薰出来的孩子,也就这么点“远大理想”,除此而外,其有他哉!
梦一般的童年游走在寂寞的街巷,开阔的田野,温暖的炊烟,单一而疯狂的游戏,昏暗的灯光,这些素描似的场景留在了我们生命初始的画布上。那时快乐也不是现成的,要靠自己去找,最好的去处就是那些废弃的园子、院落,捉迷藏、过家家、打仗、“跳方”,用柔弱的欢乐覆盖着荒凉,最后到了“认灯”摸黑的时候,带了一身泥土回家,一边换来大人的斥骂,一边在油灯旁用手势编成狼狗动物,映在窑洞的白墙上自得其乐,那场景也不亚于河北的皮影戏。
傍晚时分,炊烟袅袅,太阳西沉,这是农村老屋最繁华的时刻。牛儿哞哞叫着,羊儿像珍珠从山里滚落下来,“咩咩”声响彻村落,牲畜吃饱归圈,鸡也上架了。夜晚即将来临,但农家这时也不舍得点起煤油灯,因为煤油得靠鸡屁股,鸡蛋也不能都买煤油,农村没个来钱处,煤油当然得省着用。有时月亮上来,不做针线活,就不一定点灯了。所以这夜晚的老屋是静谧安祥,头顶的夜空象一张巨大的斗篷,笼罩着老屋,也笼罩着村庄,闪烁的星辰时而清晰,时而朦胧,只有远处那隆隆的火车声,听着它的近了和远去,神秘的车头拖着笨重的躯体,虫子似的消失了。闭上眼睛,会听到房前水坑里几声蛙呜。现如今,北方农村也很少再现“听取蛙声一片”的景象了。那时,每到燥热的六月夜晚,一池塘的青蛙唧唧呱呱,呼朋引伴,叫声格外响亮悠远,蛙声紧紧缠住一双不幸的耳朵,此起彼伏,一次次被惊醒,睁开双眼,也不见那盏明亮的油灯,所以只好悻悻然又进入梦乡。
冬天的夜晚来得较早,就在昏暗而温柔的油灯下,漆黑的农村夜晚常使你感动。一家人盘腿坐在火炕上,吃饭、拉呱、读书、写作业,直到泛困了,才揉着有些干涩的眼睛甜美地入睡。小时候总不理解,为啥妈妈的针线活永远做不完,你想一家大小的穿戴全利用夜晚一针一线做出来的,就那样也得省灯油,如果我们点灯时间长了,妈妈会说:白日游英走四方,黑夜熬油补裤裆,白熬猪眼。现在算来,父亲“走”时,母亲也就四十多岁,却已是华发拢头,油灯下的母亲总是打禅般盘腿坐在后炕,凑近油灯缝新补旧。她的目光是那么专注、凝重,动作娴熟而富有节奏,感觉不是在走针,而是在构思创作一幅只有她自己才能读懂的作品。
人常说:冬走十里不明,夏走十里不黑,冬天的夜特长。为了打发漫漫长夜,也不能过早地上炕钻被窝。母亲有时为我们炒一锅黑豆吃,随着劈啪作响的炒豆声,我们早已挑起油灯,小心地守候在灶旁。有时则在晚饭后,利用灶里余火,在铁挠子上烘烤土豆片。我们乡下,不叫土豆,也不叫马铃薯,而叫山药,其实就是土豆。你可别小看它,它既是咱农家的副食,也是主食。晚饭后,也忘不了伴着油灯,在锅灶后面的锅嗓子烧几个山药,烤的虎皮黄脆,热腾腾的,真叫人垂涎,就连皮也不用剩,囫囵进肚,那个香甜,你简直无法想象。
记得上世纪六十年代初,适逢三年自然灾害,村民们极少吃到粮食,所以我们白天挖野菜、刮树皮、磨草籽、摘榆钱,夜晚才有空挑灯推碾压面,本来野马般奔跑了一天的孩童,还没来得及清理落满头发的尘土,就被叫去拉碾推磨。在黑黢黢的磨道里,只有忽闪忽闪的小油灯才是我们的慰藉。就那样,父辈也不让油灯灯捻拨的太大,否则会废煤油的。要不然农村讥讽不省事的人“不是省油的灯盏”。
在农家还有一种常伴油灯的食品,就是举家食粥。乡间旧俗,女人坐月子,离不开粥,小米粥盖因雁北盛产谷子,碾去壳,便为小米,以色泽金黄,米粒浑圆为上品,用这等小米熬粥,闻之香,食之甘,入口即化。在家乡,早上要吃稠粥,也就是当地人说的稠粥一盆,拿糕一锅。因为上午受苦要干农活,不能光喝稀粥的,那样一泡尿后就大腹翩翩了。这稠粥就得多放些米,有时还掺和山药,水开了,舀出来汤焖熟后,用勺头捣鼓粘糊,这就是稠粥。小时,我一大早到地里干活,妈妈总把在家做好的稠粥盛在小黑罐子里,上面用碗盖好,碗里放少许烂盐菜,点几点菜籽油,在野外风餐,你品去吧,不满嘴流油那才怪哩。要不怎么总眼巴巴地“地头等饭罐”呢。而到了晚上,则必喝小米稀粥。当然还得有“干硬的”,即主食。不论黍子糕也好、窝窝头也好,反正是些农家吃食,受苦人干了一天活,坐在小油灯下,一边喝粥,一边歇脚。你说这人活在世上,需要的也许很多很多,对于老百姓,在平平淡淡的日子里,伴着一盏永不疲倦的小油灯,喝着普普通通的粥,也许这是最需要的。
往日如昨,那些恍若昨日的故乡与依稀梦境叠加在一起的油灯,故乡的姿态便由此常驻心中。黄土高原上的西北风无数次地穿越田野荒原,这油灯一直从我岁月的记忆之初亮到现在。这辈子镌刻在记忆深处的,不会是富有和尊贵,而是亲情。常记起,天未放亮,妈妈就点起油灯,为我熬粥煮饭,直到我怀里抱着给班里生炉子的柴火消失在晨雾里,妈妈才又吹熄了油灯去复上二觉。时至今日,那盏油灯昏暗的微光带给我的却是意味深远的光亮,油灯载满了我童年的欢欣,也载满了儿时的喜悦。如今,置于喧嚣的都市,酒绿灯红,但怎么也找不到那盏美丽油灯的丽影。因为它最大的印证是朴实无华,自然和谐,特别是置身现在都市的虚伪繁华,到处不自在。如今的灯多了,也亮了,但不尽人意之处也多了。翻开杂志美人多,扭开电视广告多,拿起报纸套话多,买本新书错字多,出去办事收费多,饭店吃饭公款多,进了商场假货多,聚会办事骗子多。越这样,越留恋那真实的年代,总想嗅出煤油灯的气息,对油灯那份情,那份真,总也念之不绝,情之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