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京记 一

大明崇祯十四年,闯贼发兵京师的消息不胫而走,胶东籍商人张锡臣深思熟虑,决定离开生活十几年的顺天府,回老家胶东。

首先带来消息的是几个散兵游勇,他们夺门而入,一个看似长官的人骑着匹瘦骡子,腰间挂着牛皮制成的马鞭。这种牛皮必须要在桐油中浸泡七七四十九天,才能在空气中甩出虎虎生风的感觉。瘦骡子喘着粗气,像老狗一样斜吐出长长的舌头。几个穿着烂草鞋,破布条衫的兵士,矗在磨得锃光发亮的长矛杆上,身子弯成三道折,跟骡子一样喘着粗气。

“闯贼发兵要攻打京城了,势如破竹,锐不可当。”瘦骡子上的长官大手一挥,对着围上来的群众宣布,“我大军英勇作战,杀敌无数,无奈逆贼实在太多,我军缺少后援,已经撑不住了啊。”

明朝的顺天府人和现在不一样,凡事都喜欢凑个热闹。他们穿着松垮的布衣,双手互相插进袖口,讲究的人出门还要带太祖爷留下的帽子。他们围在兵勇四周,仰头看着骡子上的长官,京师大疫,人们嘴巴缠上一层细致的粗棉布,个别人还像绷带一样裹了好几层,只从夹缝中露出细细的一双眼睛。有群众想要提问一下,无奈裹得太严实,嘴巴里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长官耐着性子反复询问了几遍,实在听不清楚问题,便想冲散人群,继续把消息传播出去。毕竟大明顺天府作为帝国京师,规模大的很,有人测过要用双驾马车跑半个时辰才能从城东跑到城西,并且还要在没有交通管制和堵马的情况下。那时候计时不像现在这么发达,有钟表,还是要靠滴水计时,或者科研机构用日晷。事业编打更人每日坐在办公室内,眼睛盯着大木桶滴水,等水滴到一定高度就抄起黄铜破锣,去街上敲打,将在街口啄食的母鸡吓飞到房顶。天长日久,打更人视力都不太好,张锡臣住的大街的职业打更人王人参更是。

王人参在街头有一间办公室,除了观察木桶打更外还兼任整条街的情报联络工作和消防救援工作。他有一个精美的瓷杯,上有忠君爱国四个大字,是在打更满二十年衙门奖励给他的,表彰他为优秀基层干部,瓷杯放在桌子上时,必须要把四个大字朝向门口。平时王人参就在办公室里用瓷杯喝茶,眼睛挨在木桶上观察水滴,隔着窗户向大街上吐痰。

那天闲散公子王浪一把推开办公室木门,把王人参吓得差点栽倒木桶里。王浪还是王人参本家侄子,来借滴水计时器测顺天府长度。王人参不想借给他,借给他打更怎么办,弄坏了这小子也不会赔。王浪引经据典,给王人参说明马车的速度乘以滴水计时器的时间差就能测出顺天府的长度,并充分解释了顺天府发展迅速,成祖爷那时的数据已远远不够精确。王人参被他磨得耳根痒痒,耳膜外凸,便扭过头,向门口一挥手:拿去吧!

王浪反复几次后,终于测算明白,把木桶还给王人参。王人参用他那近视五百多度的眼睛仔细观察,发现了木桶在马车上被刮上了一道痕迹,气急败坏地隔空大骂王浪:小兔崽子借东西从来不知道爱惜!

张锡臣在自家二楼上,趴在窗户上看见了兵勇这一幕。临窗位置被老婆放了一张梨木四方桌,张锡臣只能撅着屁股,膝盖跪在桌面上,往外探着脑袋,并且不忘把棉布蒙在嘴上。听说闯贼要攻打京师了,张锡臣大惊,差点翻下桌子,他颤颤巍巍地用手扶住桌面,脚往下试探了几下,踢翻了洗脸洗脚用的铜盆,终于平稳地落在地面上。老婆闻声破口大骂,张锡臣脸色苍白,一屁股蹲在藤椅里,想着对策。

老婆青曼卷着袖子,蹭蹭地上楼,想要和张锡臣吵架。推开木门,张锡臣瞪着无光的眼睛,呆呆地看着窗外,青曼像是泄了气的气球,顿时慌了手脚。青曼自诩精通夫妻之道,如果张锡臣语气平和和她讲道理,那她就张牙舞爪哭天喊地骂街;如果张锡臣脖子发粗,眼睛冒火,那好女不吃眼前亏,就鼻涕眼泪以头抢地。当然以头抢地并不能真的以头抢地,青曼毕竟只是一个普通大明妇女,挣点小钱嚼嚼舌根,不是什么贞烈女子,有原地起跳两米旋转半周脑袋正直朝下抢地的决心。

张锡臣像今天这样子,还是头一遭,青曼慌了手脚:掌柜的,怎么了?

张锡臣摆摆脑袋:闯贼要进京了。


张锡臣听说了闯贼要攻打京城了,第一反应便是要回胶东老家。

十几年前,张锡臣(那时候他叫张chei,chei在胶东话是鸟的意思)背上破旧的花布包裹,告别了破旧的家乡,独自进京讨生活。大明朝对于职业管控有自己独特的一套,你爸是个木匠你也得是个木匠,你是个木匠儿子也必须是个木匠,张锡臣家里不是木匠,而是画财神的,只可惜不知祖上哪一代不学无术、见异思迁,把画财神的技艺丢失大半,导致画出的财神鼻子歪眼睛大,老一辈的不埋怨自己,用拐棍愤怒的矗地,痛心疾首地骂到:你们这一代是多么多么的垃圾,老子当年是多么多么的牛逼。

张锡臣被他父亲骂没了自信,一把大火烧掉了自己苦练十几年的财神,大火把他的脸映的如同九月的柿子,他想到了一句话:火光照亮了新时代。当然张锡臣不同于三百年后的希特勒,他没有那个雄心壮志致力于德国的伟大。

张锡臣唯一的想法就是树挪死人挪活,说什么也要改行,他去县城魏忠贤的生祠里拜了三拜,当魏公公倒下时,张锡臣在京师第一个跳出来大骂:当年那老猪狗迫害过我,还要我给他三拜九叩!

时至今日,张锡臣唯一的想法就是要赶紧回到胶东老家避战乱。青曼想说点什么反对意见,结婚近十年以来,张锡臣的每个决定青曼都会适当的反对一下,以体现自己在这个家里的重要程度。当张锡臣说出要离京时,青曼却反常地没有声音,张锡臣像少了点什么,问青曼:“你没点指导意见?”

青曼吓白了脸,说:“这次都听你的吧。”

张锡臣在顺天府这十几年,从一个赖头小子,寄人篱下拜师学艺,逐步学会了染布技艺,并且在天子脚下占有了一席之地,开了一家染坊,也算小有成就。积蓄渐渐增多后,他取了老婆,置下这栋临街小楼,但是他时刻没有忘记自己的出身,凡事都要以节俭为第一要义,一杯凉水恨不得分成两半来喝,青曼也是结婚后再也没穿过新布衣服,家里甚至打碎的碗都不舍的扔,要单独锁在柜子里。

“万一哪天用的上呢?”张锡臣检查自己的“藏品”时,常常告诫自己。

青曼准备要收拾东西,张锡臣手一挥,“且慢,消息不可泄露出去,要先把房子卖掉,不然战乱一起,这价钱也是大打折扣啊。”

青曼觉得有道理,张锡臣便把她留在家里,自己去找找买家接盘。

我们知道,大明朝的人口没有现在这么多,信息发展也远不如现在这么发达,可房价折合成人民币却一点不比现在便宜。张锡臣特地穿上自己最新的一套衣服,足蹬藕丝步云履,头戴太祖爷样式的帽子,来到大街上。大街上经过兵勇这么一闹,清净了很多,张锡臣忖度良久,决定先去黄老板家中一问,黄老板家境殷实,并且远离闹市,肯定还不知道这消息。

张锡臣背着手,去到了黄老板家中,两杯清茶后,与黄老板不可避免地谈起了当今的时事政治。黄老板家住四合院,正堂大门洞开,二位观赏着朗朗乾坤。

“张老板,不知你对今下时势如何看?”

“黄老板大可放心,”张锡臣再三确认四合院里没有任何可以窃听的设备和人后开口,即使开口他也要把要说的话仔细在心里想三遍,以免被锦衣卫约去谈话。“闯贼不足为惧,鞑子更是不足为患,我大明朝清除魏忠贤逆党后蒸蒸日上,皇帝圣明,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正是全面建设我中华历史上灿烂辉煌时代的关键期。”

黄老板点头同意,附和到:“确实如此,张兄见地与黄某不谋而合,当今盛世之下,正是置地创业大好时机,朝廷鼓励,官府支持,只可惜黄某年岁已大,无力操心与产业,欲转手部分,不知张兄……”

张锡臣把口张成了“O字型”,大明朝虽然已与西方交往多年,但还没有到全民普及洋文的地步,张锡臣当然不知道嘴巴是“O”字型,只知道片刻过后下颌骨疼的厉害。他用手合上嘴巴,抱拳离开黄老板家,走到半路终于恍然大悟,像是脑袋擦了两瓶清凉油:黄老板肯定知道了闯贼进京的消息,还想把产业转手于我,真是个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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