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等你

2014年,那年的上海,冬天特别冷。秦晓依裹着臃肿的羽绒服走在背景萧瑟的都市街头,人潮却依然涌动,正是早高峰时间,形形色色的人群川流不息,被裹挟在心怀梦想的人群中前行,在以往,这总会给予秦晓依一种悲壮的感觉,胸腔里激荡起昂扬的斗志,今天,她却感到心如死灰,走在寒冬干燥的冷风中,即使穿的再厚,身体还是忍不住瑟瑟发抖。

昨天,秦晓依的部门主管,那个变态的老女人已对她下了最后的通牒,死也要死到A房地产公司,秦晓依在一家全国都颇具影响力的M建材公司做销售经理,A房地产公司是她们公司的老客户了,但近些年,房产生意不好做,建材生意跟着也不好做,行内竞争又激烈,好些老客户被竞争对手挖走,听说老总在董事会上都拍了桌子了,下面的人只好卖命工作,A公司的业务一直是秦晓依负责,现在外面疯传X建材公司对签下A房产公司这个大单势在必得,对挽回这个局面,她有义不容辞的责任。

一个月以前,同样的内环高架上,秦晓依身着得体又干练的职业套装,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信心满满,运筹帷幄,她今年30岁了,即使并不擅长保养,但岁月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她的身姿依然如少女般修长俏丽,她流盼的眼眸里含着幽黑闪亮的星子,让人沉醉不能自拔。这些年,她凭着自己骄人的业绩,或许还有姣好容貌的原因,在地产圈子里也算是有影响力的人物,她对挽回A公司的订单还是有很大胜算的,可所有的希望在她走进A公司部门经理室后全化作泡影,她甚至没有说一句话,在看到那张梦里出现无数次的脸后,落荒而逃。

她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他们已经分开6年了,这6年里,秦晓依从来没有遇到过他,有时走在人流如织的街头,秦晓依会有短暂的失神,身边来来往往的人仿佛都变成那个男人的模样,可她却突然想不起他的样子。

她花容失色地从经理室跑出去,快速钻进电梯,她胸口剧烈地起伏,空气变得稀薄,她跪在电梯里,慌乱地把手提包里的东西全倒出来,胸口仿佛要炸开,可是药还没有找到。秦晓依有家族遗传心脏病史,可她每年做体检,心脏一直都很健康,医生也说她犯病的机率很小,但不能说没有,那个心内科的医生还开玩笑说她犯病的机率和长江决堤的机率是一样的,几十年一遇,秦晓依当时给那个医生丢了一个白眼,药都没开就走掉了,几十年,说不定没等心脏病发作呢就先挂了,谁能保证呢,她对生活一直都是随性的态度,用那个男人的话是,她对生活置之不理,导致生活不能自理。

秦晓依第一次犯病是读大二的时候,接到家里的电话,爷爷去世了,秦晓依对爷爷的感情非常深,这和她父母常年在外地工作有关,她最快乐的童年记忆都和爷爷有关,而且就在两天前,她才刚和爷爷通了电话,电话里爷爷依然谈笑风生,还说过年的时候让她带男朋友回家,家里人说是睡觉的时候心脏病突然发作在睡梦中走的,他的仪容安详,走的非常平静。秦晓依听到消息后顿时就觉得心痛地喘不过气来,她蹲下身去紧紧抓住胸前的衣服,思绪却像一个溺水的人越陷越深,直到失去意识。她醒来的时候,靳远正在床边紧张地看着她,看她醒来,上前紧紧拥住她,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秦晓依觉得她的颈间湿漉漉的,一片冰凉。

从那以后,秦晓依的包包里开始正式装上救心丹了,不过不是她情愿放的,靳远每天都要检查她的包包,如果发现没带药,他能摆好几天臭脸,然后他就像变魔术似的从自己口袋里拿出药瓶来装到她的包里,如是反复了好几次,秦晓依终于乖乖就范了,每天想着把药随身带着,因为她毫不怀疑如果自己继续这样,靳远能把这个药买到断货。后来大学毕业,他们在外面租房住,靳远就每天亲自把药装到她的包里。奇怪的是,自从那次爷爷去世她犯病以后,他们在一起的4年里,秦晓依再没发作过。用林小星的话就是她秦晓依这条命就是靳远给的,林小星是她的舍友兼闺蜜,她见证了秦晓依和靳远从当初像所有恋人一样甜蜜炽热的爱情到最后莫名其妙的分手。靳远对秦晓依的好是当时整个土木系都有目共睹的,秦晓依虽外形小鸟依人,做事却是风风火火,大大咧咧,丢三落四,当时她们3号宿舍楼的同学经常会在宿舍门前看到靳远帮她绑马尾,替她整理书包,要么秦晓依扶着靳远的肩,他蹲下身去帮她系鞋带,靳远的气质在美男林立的土木系都很出众,林小星曾在宿舍夜谈会的时候形容过他,他是一块温润的玉石,却拥有致命的磁场,他有一双深邃的眼睛,里面流露出对这个世界的柔情和悲悯,他待人谦和却又淡淡的疏离,他既有贵族的风度又有亲民的情怀。就是眼光太差,林小星接着又说,秦晓依就是他完美人生中最煞风景的一笔。秦晓依当时就急了,我长的不好看吗?她反问,秦晓依五官清秀,肤色白皙,也算肤白貌美的可人儿,可她这蛇精病的性格和沉静稳重的靳远怎么也不搭啊!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秦晓依问过靳远为什么喜欢她,他唇角扬起好看的笑,伸手抚弄她的长发,却没有说话。秦晓依喜欢看他的笑脸,他一笑,她就忘了自己的问题,秦晓依是一个藏不住心事的人,管它为什么呢,只要他喜欢她。

分手以后,秦晓依早忘到脑后的心脏病又发作了,那是他们分手二个月后的一个晚上,睡梦中,靳远的脸忽明忽暗,她试图伸手抓住他,可一眨眼他就不见了,于是秦晓依在后面拼命地追,她跑了很久,到最后,口里只有出的气,却没有进的气,她瘫坐在地上,胸膛仿佛要炸开般,她意识明朗了些,知道这不是梦,但此刻她并不是很害怕,她喃喃道,“阿远,阿远,我的药”,没有人回应,她突然一下子惊醒了,她的阿远已经走了,他再不会坐一小半时公车去单位接她回家,再不会晚饭后把窝在沙发上的她拉起来去公园锻炼,再把耍赖的她背回来,再不会煲那些红红绿绿的营养汤给她,再不会让她依靠给她温暖,她从未这般害怕起来,她拿起手机,拨通了那个早烂熟于心的号码,她决定等接通电话,一定要对他说对不起,是她错了,然后求他赶快回来,因为她好怕,她自己真的好害怕,这是他们分手后她第一次给他打电话,这两个月来,因为怕漏掉他的电话,她总是时刻带着手机,她笃定的以为他会来找她,他是那么爱她,那么宠她,可是响起的铃声却从未显示他的名字,空号,电话那边传来忙音,她深信是自己听错了,拨了一遍又一遍,空号,还是空号,胸口已经像火焰般燃烧着,浑身的血像被点燃,她终于想起来要找药,药在哪里?她用仅存的意识在脑海里深深地搜索着。

“依依,你包里的药在哪里?”

“在里面第一个暗兜里。”

“很好,那家里的药放在哪里?”

“床头柜第一个抽屉里。”

“很好,奖励你一颗大白兔。”

以往靳远深知她的糊涂性子,每日都像老师一样进行提问,生怕他不在身边的时候秦晓依找不到药,触碰到往日的场景让秦晓依的心脏变得更加撕裂,床头柜第一个抽屉,她艰难的爬过去,打开抽屉,果然在这里。等心脏平静下来,她知道自己又躲过了一劫,她想笑,却毫无征兆的大哭起来。

本来关上的电梯门突然又被打开了,秦晓依根本无意进来的人是谁,她依然跪在地上大口喘气,到处摸索着她的救心丹,一个有力的怀抱随即拥住了她,她睁不开眼睛,只感到有人往她嘴巴里放了东西,特有的药香顿时弥漫在口中,她知道她又活下来了,这是她救命的药。

秦晓依醒来的时候看见雪白的墙上光影浮动,空气中流淌着淡淡消毒水的味道,知道身在医院,却不知是怎么来的,她微微转头,看见林小星正伏在床边打瞌睡呢,她想叫她一声,才发觉浑身都没有力气,这一觉睡得真香啊,病房里暖气开得很足,窗外阳光刺眼,一直笼罩在城市上空的雾霾也不见了踪影,公司那边估计也得到消息了,难得没人打扰,秦晓依是个工作狂,虽然生活上一塌糊涂,可业务上一丝不苟,圈内都晓得M建材公司的秦晓依看起来是个娇弱美丽的女人,可做事风格却是快、准、狠。和靳远分手后,她把全部精力都投到工作中,在床上享受这么一个明媚的早上,对她来说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索性就这么赖着吧,她这样想着,脑海里却拂过靳远的影子,那时他们刚毕业,都很穷,他们在郊区租了一处一室一厅的小房子,秦晓依希望早工作,早赚钱,早在这个城市安身立命,靳远在经历秦晓依心脏病发作事件后,放弃了找工作,他在学校的时候成绩优异,申请了保研,这样就有精力和时间照顾秦晓依。记忆里的那些年的清晨,总是如今天这般明亮、温暖,阳光透过窄窄的窗户,把整个房间都镀上金子的色泽,明明暗暗的光晕中,靳远或在不远处做饭,或伏在床边等她醒来,他好看的眼睛里带着笑,看她醒来,伸手抚弄她凌乱的发,深深浅浅的吻落下来,秦晓依笑着躲避,她怕痒,于是赶紧求饶不敢赖床,穿上床头靳远早给准备好的衣服,吃完早饭,靳远送她去公交车站,看她坐上车,从拥挤的车窗后面露出明媚生动的笑脸,他向她挥着手,车都走出好远,他还站在那里......站牌下那个明朗、高大的身影反反复复总出现在秦晓依的梦境里,为什么总会想起这一幕,她宿命的以为这是注定的离别。

林小星终于醒了,没等秦晓依说话呢,她就发作了,“喂喂,你丫别没事装死成吗?”林小星是地道的北京人,一口京片子,“睡这两天觉,靳......”,她顿了一下,不自然地接着说下去,“我都不知道你是不是睡过去了,吓得我都两天没合眼了”,秦晓依看着她惺忪的睡眼还有嘴角没来得及擦拭的口水,深深地点点头,表示同意。她其实有很多疑问,但直觉是所有的问题都与那个男人有关,不知悲喜的结局,索性什么也不问的好。“法国菜?”秦晓依试探地问道。林小星的眼睛顿时大放光彩,“那你丫还不赶快打包走人,你知道这病床一天多少钱吗,法国菜再加一顿日本料理都不够。”她边收拾东西边说,“幸好不是我拿钱,靳......"以前靳远总说秦晓依永远都不在当下的频道,说白了就是有点二,林小星则更胜一筹,她属于火星上的外来品种,已超出人类的范畴。林小星知道又说错了话,讪讪地偷看了秦晓依一眼,秦晓依则把头扭向窗外干脆装做没听到。

借着生病的由头在家休息了一个月,秦晓依的年假从没休过,这次正好一次休完。她这边风清云淡,公司那边却像炸开了锅,事实就是,如果一个工作狂罢工不干了,那整个部门都运转不了了,先是总监代表公司明里慰问一下,顺便委婉表示了公司希望她早日上班的愿望,接着就是部门接替她工作的同事对她的轮番轰炸,就在昨天,她的上司,那个变态老女人终于忍不住发话了,不管什么原因,就算是牺牲,也要光荣在敌方的阵地上。

秦晓依知道如果自己不辞职,早晚都要有面对靳远的这一天,要辞职吗?她问自己,凭什么她要辞职,在当年他不辞而别时候,在她一无所有的时候,在她觉得自己快要死掉的时候,是工作收留了她,她为工作付出了多少努力,工作就回报她多少成就。她现在不是很成功吗,为了一个抛弃自己的人而放弃带给她安全感的工作,她果断的对自己说,绝不。那就意味着,明天,她就要正式面对那个人,刚分开的那两年,秦晓依不管去哪,做什么工作总会出神,她总在想如果此刻靳远出现在她面前,她会用什么表情回敬他,答案总是千篇一律,无非是高冷的、不屑一顾的,最好还能挎着一个帅哥,那时的她陷在自己的意淫里不能自拔,回想起那两年,她好像每天都在做这一件无聊的事,可在当时,这给了秦晓依极大的斗志,她立志要鲜衣怒马、眼高于顶的站在他面前,她发誓一定要成功。可是一晃6年过去了,她从来没有遇见过他,有时她想是不是这个人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以往的回忆都只是她的南柯一梦。到后来,她放弃了自己的念想,或许他就是再不想出现在她面前了。一想到这里,秦晓依的心脏就会被狠狠地刺痛,她怎么也想不明白,那样一个爱她的人,怎么会不辞而别,而且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点痕迹没有留下,她一度认定他得了绝症,怕拖累她才分手,她疯狂地跑遍了上海所有的医院,一无所获,直到后来从别人那里听到他出国的消息,她便彻底死心了。

坐在出租车里,内环的高架桥一如既往地拥堵,秦晓依却没了往日的焦躁和不耐烦,她甚至有些庆幸,正好趁这个时间整理一下思绪,如果面对的人不是他,她对自己拿下这一单很有信心,可是面对他,她怕自己的情绪会失控,这一个月来,本来在心里已经埋葬的记忆又鲜明的复活了,且洪水猛兽般将她淹没,她痛苦地闭上眼睛。

秦晓依拎着刚从蛋糕房取来的蛋糕,她今天特意向公司请了一天假,虽然像她这样的新人请假非常不容易,但再高的代价她也愿意接受,因为今天是她亲爱的阿远的生日。往年阿远的生日因为没有多余的钱总是过得很潦草,和她自己的生日大相径庭,阿远总会让她的生日变得终身难忘,而她从没给他过一个像样的生日,今年她成功进入M公司工作,领到了薪水,所以今年她要给阿远过一个与众不同的生日,至于怎样与众不同,她想了一个多月也没有想到好主意,一是阿远生性淡薄,不看中身外之物,二是她自己确实想象力有限。除了自己的亲人,阿远生平只有两最爱,读书和依依。他们租住的房子有一半的空间都是阿远的书,而平日只看娱乐杂志的她想破脑袋也不知道他需要什么书,只好放弃,至于她自己,她突然想到什么,脸莫名的红了,嘿嘿笑了几声,要是送给他一个宝宝就好了,阿远肯定高兴疯了,他最喜欢小孩子,其实大学一毕业阿远就向她求婚了,他一土木系的高材生竟然自己找材料做了一个戒指,而且像模像样,是一个皇冠形状的戒指,皇冠顶端竟镶嵌着一颗小小的钻石,这倒是他的风格,他排斥奢饰品,厌恶浪费,但是性情浪漫,他们租住的小房子都是阿远设计装修的,既温馨又有格调,所用的材料都是阿远自己找来的,既经济又环保,不起眼的东西经阿远一加工,马上变成工艺品,来玩的同学都羡慕不已,林小星还指名将来结婚让阿远帮她设计婚房,阿远对物质一直是清高的,他宁肯拮据也不愿俯首,只是怕委屈了秦晓依,才在不影响照顾她的空余,接一些设计公司的活计,那颗小小钻石的代价就是阿远帮一家房产公司做设计,没日没夜忙了几个月。但是结婚也不单单就是戴上戒指的事情,他们没有钱,没有房子,可是阿远就像是童话书里的王子,他只想和他的公主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却对如何生活、怎样生活置若罔闻。秦晓依说等我们有了经济基础再结婚,阿远听了有些失落,“好想赶快见到长的像妈妈的我们的孩子”,他说。

秦晓依终于很没创意地决定亲自下厨做一桌菜来庆祝阿远的生日,虽然明知道自己的厨艺用林小星的话来说,猪未必能吃,但这不是比厨艺,而是态度问题。她秦晓依如此傲娇一尤物肯屈尊降贵地下厨,这态度,想到这,她不禁喜不自胜地给林小星打了电话,宣布了她的这一壮举,林小星口气淡淡的,‘’放眼全宇宙,只有靳远稀罕你这二货,所以赶快收起你那自恋狂的嘴脸,然后到菩萨面前磕三头,求菩萨保佑他永远都这么瞎。‘’

十一点半,终于所有的菜都上桌了,秦晓依看着自己辛苦半天的成果,虽然卖相不好,味道也没敢品尝,但阿远肯定会感动她这份心意。她按耐不住内心的喜悦频频朝窗外看去,阿远马上就要回来了。正是人间最美的四月天,即使是窗外狭窄闭塞的街道春天也毫不吝啬的光顾了这里,一切都如春光般明媚、美好。

十二点半了,靳远还没回来,秦晓依既着急又疑惑,因为担心秦晓依的病情突然发作,阿远一向不参加单位组织的聚餐,他回家总是很准时,打他电话,很久才接通,没等秦晓依说话,电话那边匆匆说有急事,不回来了,然后啪一声,电话挂断了。秦晓依愣了有十几秒钟才搞清楚状况,顿时大为光火,她又一次拨打他的电话,语音提示已关机,这让本就是火爆脾气的秦晓依简直气炸了。靳远回来的时候,淡淡的夜色正渐渐从城市弥漫开来,房间里没有开灯,秦晓依还保持着几个小时前的姿势,她听见开门锁的声音,然后啪的一下刺眼的光线一下充满了整个房间,秦晓依下意识遮住了眼睛,“依依?”靳远问道,莹白的光线下他的脸色更显苍白,但秦晓依眼睛里全然看不到他突然的憔悴,年轻气盛的她只是想着自己的委屈。“依依,对不起,今天有点突发状况……我有些累了......我先睡了……”他的声音连同他的身体一样疲惫。秦晓依一直在等一个理由,可是这显然不是她想要的,她突然冷笑一声,“今天和苏然在一起吧!”正背对秦晓依往卧室走去的靳远脚步顿了一下,尔后继续艰难地往前走去,秦晓依目送着他的背影,她以为他会说点什么,但是他却默认了,她满腔的愤怒一寸寸化成了钝刀凌迟般的心痛,她痛苦地闭上眼睛,任眼泪汹涌而出。

苏然是外语系的系花,相貌清新脱身材又极好,课余在好几家广告公司做兼职模特,追她的人用广告词来说绕地球好几圈,她和靳远是在迎接外宾的活动中认识的,在晚会上担任男女主持,之所以让一个土木系的学生做这项工作,是因为靳远入校的时候就已经通过托福考试,他纯正的发音连外教都赞叹不已,苏然对这个气质清冷又才华横溢的男生一见倾心,活动一结束就表白了,靳远婉拒了她,但是却激起了系花倒追的雄心壮志,这件事当时在这所全国名校里一度成了新闻热条,再后来靳远和名不见经传的秦晓依走到一起,连秦晓依跟着也成了新闻人物,就差没把她人肉搜索了,靳远和她确定关系以后,苏然仍没放弃对靳远的追求,总找机会对他示好,靳远本就是与世无争的人,对她的固执也没有办法,倒是秦晓依这火爆脾气搂不住,与苏然针锋相对了好几次,据林小星爆料,她们俩上演的剧情比电视上的宫斗剧都精彩。

靳远竟然默认了生日当天和苏然在一起的事实,这是秦晓依没有想到的,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她,他终于发现她比自己优秀了,菩萨没有保佑她,他终于明了心智,再也不“瞎”了,他做了正确的选择,苏然比她更有魅力,更成熟,更优秀,这些她以前就知道,所以当他在生日当天表现的这么反常时,她第一个想到的理由就是苏然。她想起苏然挑衅的眼神,“即使你现在拥有他,他也不会属于你。”她说。

秦晓依说:“靳远,我有话跟你说。”他停住了脚步,却依然没有回头。秦晓依从餐桌上拿起准备庆祝的红酒来到他面前,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她的眼神决绝,他的眼神悲戗。“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今天是不是和苏然在一起?”秦晓依尖锐的声音划破了夜的宁静。靳远悲情地看了她一眼,缓缓坐到地上,他低下头,双手插进头发里,“别逼我,依依,我真的很累……”两颗豆大的泪珠从秦晓依眼角滑落,她绝望的闭上了眼睛。“本来要跟你庆祝生日的,红酒都准备了,别浪费了。”秦晓依拿起红酒把靳远从头到脚地浇下去。

“分手!”她决然地说。

生活远比电视剧还要精彩,6年后再见,他们竟成了生意上的伙伴或是敌人,这些年每当走在人海,秦晓依总下意识地寻找一张藏在心里的面孔,越寻找,她记忆里的面孔就变得越模糊,像一颗糖丢进水里,慢慢消失不见,她以为对他的感情也是如此,随着时间慢慢流逝,而他们对视的一霎那,那颗糖突然从水中弹起呈现在眼前,她才明白,这张面孔一直都在。

终于,A房产公司还是到了,直到走进这座气派的写字楼,秦晓依还是觉得今天实在太冷了,她越想挺直身躯,身体却不听使唤地不断发出轻微的战栗。前台礼貌地询问了她的去处,在她接线总经理室的时候,秦晓依内心期盼着,如果下一秒她说总经理不在,她会立马拔腿走掉,至少,她来了,只是他正好不在,她可以这样安慰自己,可是前台放下电话,微笑地对她说:“总经理正在等您。”

秦晓依在总经理室外深深地吸了口气,既然注定要遇到,那就接受命运的安排吧!她下定决心,推开了总经理室的门。

冬日的阳光懒洋洋的爬上巨大的落地窗,让人身处室内仿佛春日般清明、和煦。站在窗前的那个人,挺拔的身影被光线笼罩着,看不清他的脸,秦晓依感到一阵窒息,但她不能像上次一样落荒而逃,她克制着,指甲深深陷进肉里,“靳总,你好!又见面了!”她微笑地说。

感受到对方灼人的眼光,秦晓依微微地垂眸,眼角余光中,这个记忆里清晰又模糊的人还是那么清瘦挺拔,眉眼英气依旧,却似乎笼罩着一层哀伤的神色,秦晓依注意到他穿了一件雪白的衬衣,而他以前从不穿衬衣。秦晓依怕冷,以前他们租住的小房子没有暖气,靳远总是先用身体把被窝暖热,秦晓依喜欢他穿毛衣,她说,阿远,你的毛衣真暖和,然后耍赖地把冰凉的手伸进他毛衣里……她竟然晃神了,在对视到那双深潭似的眼眸后,以为模糊了的、淡忘了的、埋葬了的以往发生的一切突然变得无比清晰,秦晓依的心又一次感到刺痛。

“依依?”他似乎是喃喃自语,又仿佛不相信似的询问。

秦晓依只觉得喉咙发紧,一句话也说不出。雾气迷蒙在靳远幽深的眸子上,让他显得更加悲伤。他们对视着,没有人说话。

秦晓依刚才努力表现出的笑意早已荡然无存,取代的是怨恨,愤怒,还有……藏不住的思念。梦中出现无数次的脸庞近在咫尺,伸手就能触碰到,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呼吸中都是他熟悉的气息,他站在初晓暖阳柔和的光线下,像当初一样英俊挺拔,但阳光却没有消融他身上的寒意,秦晓依觉得他似乎真的变成陌生人了,再不是她的阿远了,而她的阿远永远都是温暖如春的人。

当知道靳远同样生活在这座城市,秦晓依走在街上,心里会下意识地想,他或许也在这条街上走过,或许也在她现在的这个位置眺望过人群,或许也会像她想起他一样想起自己。可是她早就应该放弃了不是吗?在他不辞而别以后,在他选择和别人在一起以后。

秦晓依觉察到自己的眼睛里的湿意,她才意识到他们已经僵持很久了,“靳总,我们的工作可以开始了吗?”她巧笑倩兮,这么多年的职场生涯,她早已学会掩藏情绪,即使是面对这个最让她不冷静的人。

靳远僵住的身体微不可察的动了一下,像从昏沉的梦境初醒过来,他随即端正了神色,“秦小姐,那我们谈一谈吧!”

秦晓丽的指甲深深抠进了掌心,殷红的血渗出来,但她的脸上依然笑魇如花。

项目成功保住了,可是谈判异常辛苦,靳远摆出竞争公司的条件,加大筹码,面对他的强势,秦晓丽的斗志被熊熊点燃,据理力争,竟然发挥的超好,合同签字完毕后,她感到虚脱般的快感,她成功了不是吗,战胜了他,也战胜了自己,可是为什么心里却噬咬般的痛?

走出A房产公司大门的时候,秦晓丽对自己说,一切都结束了。而巨大的落地窗前那个修长而落寞的身影,他看着她义无反顾的离开,越来越远,终于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外。

秦晓丽递交了辞呈,在力挽狂澜后,在完美交出答卷后,在战胜了那个人后,她突然失去了工作的意义,突然觉得很累,像是赢了一场押上身家性命的赌局,当底牌揭开后,所有的情绪交汇,空虚或许才是最真的感受。现在她还没有面对他的勇气,离开一段时间,看清自己的内心,或许这才是最重要的。

公司没有同意,但放了她的长假。

她开始了自己一个人的旅行。她去了非洲,为当地贫穷的儿童做了半年的医疗志愿者,如果不是传染上当地可怕的疟疾,可能她会选择继续留在那里,之后她回国,妈妈打电话哭哭啼啼说想她,她想,该回家看看了。

自从爷爷去世后,秦晓依很少回家了,她父母形同陌路很多年了,秦晓依问过他们为什么不离婚,他们错愕的反应和回答惊人的一致,当然是为了你啊。两个人之间没有感情,为了逃避,一个整日出差,一个迷恋美容院,麻将室,难道只是保留了夫妻的名分,就是对孩子伟大无私的爱吗?秦晓依对父母一直有怨恨,尤其爷爷的死,她总是认为是家里人没有好好照顾。可是在外面漂泊久了,尤其在非洲的时候,她开始想念重庆,想念爸爸妈妈,或是真的累到伤筋动骨,她真的想要停靠了,而家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地方,六年前,她也有一个自认为最温暖的家,家里有一个最温暖的人在等她,她等了两年,她以为他会回来,可是她等来的是他出国的消息,于是她退租,搬家,扔掉属于他的一切,可是回忆呢,回忆能扔掉吗?

在她准备买机票的时候,她接到林小星的电话,“机票买了吗?”她劈头盖脸的问道。秦晓依回国后告诉过她要回重庆。

“正要买啊!”

“没买正好,买了也要退掉!”电话里的林小星有点兴奋过度,“依依,前几天公司酒会,碰见我们上一届的校草李师哥了,而且他现在没有女朋友!”

“这和我买机票有关系吗?”秦晓依深知这位来自火星的小姐性格,她静等下文是如何千回百转到她机票上来。

“所以啊,我上周治疗失恋报的旅行团就去不了了,”她豪情壮志地说,“这一周非常关键,我制定了好几套色诱,不对,追求方案呢!成败在此一举!”

“然后,我替你去失恋旅行?”秦晓依虽有心理准备,但此刻内心也是崩溃的。

“不对啊,”电话那头一本正经说,“是你的失恋旅行啊!”林小星自从知道他们见面却没有下文后就对秦晓依说:“这次,你是真的失恋了。”

“滚!”

“从南京到重庆的,你正好一路观光回家。”在秦晓依挂掉电话之前,林小星急急嘱咐道,“一定要去,钱都交了,别浪费了。”

和旅行社联系以后,秦晓依才知道林小星报名的是一个老年团,行程十一天,秦晓依一想到和一船大爷大妈待十多天,立马想象出自己立在四、五百个跳广场舞大妈中间的画面,不禁打个寒颤,老年团,这可真是林小星抠王的风格啊!她随即拨通了飞机订票电话,已售完,天啊,旅游旺季,重庆可真是度假圣地啊!

吹吹江风,或许能让头脑能清醒些。自从再次遇见靳远,秦晓依不管在哪,总能朦朦胧胧看见他的影子,有时她下意识的回头,可什么也没有。她以为这次相遇,靳远会给她一个解释,当初为什么离开,真是因为不爱了吗,真是因为苏然吗?那为什么不带苏然出国?三年前,苏然结婚了,她想死心的看一眼,可是新郎不是他,为什么,为什么,这一串串的疑问像毒蛇一样噬咬着她,她努力告诉自己,所有这一切都不重要了,都和自己没有关系,可是,她心里又有一个坚定的声音说,不是的,靳远是爱她的,他是有苦衷的,可就像六年前一样,他什么也没说,他刻意对她冷淡,连陌生人都不如,他甚至在他们谈判结束以后,都没有说再见。是时候放下自己的执念了,她的阿远,在六年前的冬天就消失了。

2015年5月28日,秦晓依从南京登上了东方之星客轮。一路上,风景如画,老人们和蔼慈祥,间或有小孩子在甲板上嘻戏打闹,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沉闷,秦晓依望着涛涛的江水出神,一股熟悉的气息在心头弥漫开来,挥之不去,她安慰自己,可能是快到家的缘故吧,她本就是嘉陵江的姑娘啊。她不愿想起以前上大学的时候,她和阿远常常坐渡轮去外滩玩,他们站在渡轮的最外沿,她身体向下张,阿远在身后环抱着她,她总是喜欢做这种惊险的动作,觉得好玩又刺激,因为她知道阿远从不会让她有危险。秋高气爽的日子,阿远穿着灰色的高领毛衣,肩上挎着她装零食的包,腾出手来理顺她被江风吹乱的长发,下午温热的阳光抚着他英俊的侧脸,好听的嗓音在她耳畔低喃:“依依,慢点。”记忆里黄浦江上碎星点点,像一池金汤,格外妖娆多情……秦晓依缱绻的情绪刚升上来,苦涩又接踵而至,阿远,阿远……

6月1日,从傍晚开始,天上下起了蒙蒙细雨,不久,江面上起了风,雨越下越大,秦晓依本来在在甲板上看书,她看着江面上风云突变,天气变得越发诡异,心里不禁有些害怕,老人们大多已经睡觉了,靠近甲板的棋牌室还有人在玩牌逗趣,她看了一下时间,21:10,打牌的老人依然精神奕奕,谈笑风生,秦晓依一扫刚才心中的恐惧,不知不觉也跟着看起来。

21:28,秦晓依突然发现船舱里进水了,而且越来越多,客船上的工作人员忙做一团,往外倒水,晾晒被浸泡的财物,21:30,船开始摇晃起来,幅度越来越大,几乎所有人在还没做出逃生反应前,这艘承载400多人的客轮一下子倾覆了。

秦晓依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冲到水里,江面上狂风肆虐,江水深处竟也波涛汹涌,南方的初夏,暴风骤雨后,江水竟冰凉彻骨,她不会游泳,在湍急的水流中她拼命挥舞着四肢,胸腔里最后一丝气也要用尽了,她绝望了,为什么要在回家的路上发生这种事!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以后,在马上就要见到爸爸妈妈的时候发生这种事!她意识渐渐变得模糊,阿远仿佛出现在眼前,带些四月阳光的微笑,伸出手迎接她……

旋风挟着巨浪不断覆盖、抽打着秦晓依的身体,身上的刺痛阵阵传来,她听到有人急切地喊叫她的名字,“依依,依依,快醒醒,快醒醒!”她猛然睁开了眼睛。

狂风依然肆虐,发怒的长江像魔兽般嘶吼,秦晓依感觉到胸腔里注入了新的空气,身体却撕裂般疼痛,但仍不知身在何处,她惊魂未定地四处张望,天地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无穷无尽的黑暗,她的身体不自觉的瑟瑟发抖,伴随着狼嚎般的风声,雨滴急速的落下,打得人睁不开眼睛,原来竟还在这风暴中,惊恐中,她听到一个声音,响在耳边,又仿佛从遥远的天边传来,这让她感觉一下子又回到了梦里……

“依依,依依,听我说,船翻了,现在我们只能朝岸上游!”

是幻觉?还是连同这翻船的灾难都是一场梦?

一个浪头打来,两人埋到水里被冲散,慌乱中,一个人紧紧托住她的身体往水面上带,重新获得空气后,他试着给她穿上救生衣,却是徒劳,两人只有都扶着救生衣,风暴席卷着黯沉的夜,天上没有一丝光亮,彼此的眼睛就像一颗星,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船翻了,他们被风浪包围着,逃生的人都呼喊着救命,瞬间又被狂风吞噬,直到无声无息。大自然在这一刻露出狰狞的面孔,仿佛要把整个世界吞没,但是他们,此刻,他们是平静的。如果注定要在今夜死去,恐怕这是最幸福的结局。

只是,阿远,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风浪又掀翻他们,但他们谁也没有撒开对方的手。

“依依,依依,打起精神,我们会活下来的,必须要游到岸上去!”

是阿远的声音!是那个叫过她千遍万遍依依的声音!是那个在她耳边说过至死不渝誓言的声音!

她紧紧抱住了阿远,这时的她,忘却了等待的那6年,忘却了合同谈判时阿远的冷漠,那些困扰她多年梦魇般的痛苦、疑问,此刻她却全然放下,不想追问,也不想责难,他们紧紧相拥着,所有的灾难和痛苦都不足为惧,如果这真是一场梦,她渴望永远都不要醒来。

不知过了多久,风雨终于小了下来,两人筋疲力尽,如洗的夜空泛着幽蓝微弱的天光,靳远一只手扶着救生衣,另一只手无力地划水,秦晓依则趴在救生衣上,长长的头发粘在她惊魂未定的脸上,天灾面前,人仿如蝼蚁,若能苟活,尤念苍天垂怜,摒弃所有的身外之物之后,面对生死,能得到什么,能留下什么,又能带走什么?

唯有爱,能得到爱,能留下爱,能带走爱!

“依依,你想不想听个故事?”阿远柔和的声音听起来很虚弱。

“嗯。”虽然她知道这样会消耗阿远的体力,但她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挨过今晚,此刻能听见阿远的声音才是最心安的。

“从前有一个内向的小男孩,他的父亲做着很大很大的生意,他拥有全世界最名贵的礼物,可小男孩还是觉得很孤单,但是他很听话,为了继承家族产业,他听从父母的意愿,大学选择了并不喜欢的土木专业,如果不是遇见那个女孩,或许现在他还走在别人羡慕的眼光里,过着波澜不惊的生活。”

阿远的眼光里闪着奕奕的神彩,精神似乎也好了很多,他接着说道:“大学入学的第一天,为了不让别人知道他的身份,他执意不让司机送他去学校,自己拖着行李去报到,那天的日头很高,他正站在一处树荫里打量这座百年建筑,他并没有其他初入学者的欢喜雀跃,这并不能让他心生欢喜,即使他的英文是一流的水平,钢琴也是最专业的水准,但这都不是他所喜欢的,他每天最爱做的事就是看书和发呆,他的父母一度以为他们的儿子有自闭症。因为他个性使然,他的父母考虑再三,没有把他送去国外的学校,而是为他选择了这所北方的建筑名校,而他的高考成绩上这所大学绰绰有余。”

“树叶缝隙里漏下来的光线在碎石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一个修长的影子渐渐向他靠近,那种感觉很奇妙,他还没有抬起眼睛,心中却有些异样,仿佛有个声音说她来了,他抬起了眼睛,看到耀眼的光芒仿佛照进了自己的心里,明亮的光线萦绕在女孩周围,她微笑着,连眼波、酒窝里都流淌着光。”夜幕下,阿远轻柔的声音像是从天际传来,两人都沉浸在往日的回忆中,此刻更加感到温暖和美好。

“事情发生的有些突然,”秦晓依感受到阿远声音里的笑意,“那女孩走到我跟前,她眼睛亮亮的,墨色的眸子像调皮的星星一眨一眨的,脸颊因为太阳强烈的光线而变得红扑扑的,但仍透出白皙通透的光泽,天蓝色的连衣裙衬着她美好的身体,她急急得喘了几口粗气,“同学,”她说,“你也是大一新生吧,能不能帮我看会行李,我渴得不行了,想去买只冰棍。”他注意到她光洁的额头上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他没有说话,只是把女孩的行李拿到自己身边,女孩跳跃着跑掉了,“谢谢!”她边跑边回转身笑着说。一头乌黑顺直的长发在光线里跳跃着,也在他心里跳跃着。

过了好久,女孩终于回来了,手里拿着两支冰棍,她难为情地说刚才迷路了,然后想起来什么似的,把一只冰棍儿急急地往他手里一塞,“同学快吃吧冰棍都要化了,”她的眼眸似一汪深潭,多情又有所期许,让人不忍拒绝,可靳远不喜欢吃冷饮,尤其是冰棍袋子已经变得黏哒哒的,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其实外人看来他是很淡漠的一个人,给人一种疏离的感觉,如在平日,他也早已拒绝,难道骄阳似火把自己的心都烤化了,他竟不忍拂了她的好意。踌躇间,女孩没有理会他的犹豫,自顾自的拖着自己和他的行李一起往前走,边走还边说,“你帮我一个忙,我也帮你一个忙,我帮你拿行李。我叫秦晓依,你呢?”

“毫无征兆的一个早秋的午后,她拐过转角,爱情就来了。”秦晓依隔着朦朦的晨雾,记忆的触角又回到他们最初的地方。

“这个男孩就是我,我们在一起的日子非常开心,尤其是我,我从来不敢想我会这么幸福,虽然别人总是觉得她长得不算太漂亮,性格也不温柔,可是我知道就是她,我第一眼看见她就知道,她是从我身体里出走的灵魂,没有她,我就不是完整的我。冰凉的江水里,阿远平静的面孔下是掩盖不住的幸福,秦晓依冻的僵硬的脸上也露出浅浅的笑。她以前问过阿远,为什么喜欢她,他没有回答,她也问起过他的家庭,他也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紧紧抱着她,仿佛下一秒就要失去她了,他说,依依,我们家很大,很大,但我很孤单,很孤单。于是,她再也没有问过,孤单的滋味不是他一个人才有,还好,他们还有彼此。

“可是”,阿远的声音顿了一下,唇角的笑也消失了,“我的家庭不允许我们交往,很快我父亲就得知了我在学校的情况,但他并没有看到从小就不快乐的儿子现在变得开朗爱笑,而是派人暗中调查女孩的家庭。”阿远轻叹了口气,“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告诉过我,以后我的婚姻是要家族联姻的,以达到强强联合。显然,女孩的条件并不能满足他的要求。”秦晓依的心狂跳着,她曾潜意识感觉到阿远不是一般的家庭,但也从未想过8点档电视剧豪门恩怨的狗血剧情竟然发生在自己和阿远身上,而他却从未和她说过这些,后面的故事像星夜下的暗道,虽不知去往何方,却依稀看见了轮廓,她颤抖着,把阿远那双冰凉的手抓得更紧了。

“毫无悬念的,他们让我和女孩分手,在我拒绝后,父亲说如果我执意如此,我将失去继承权,”阿远苦笑了一下,“我父亲从来都不知道他的儿子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对他鞠了一躬,他颓然地跌到椅子上,眼神沮丧又哀伤,然后我收拾东西离开了家。”

天边透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红晕,黎明马上就要降临了,天色混着江水,天水一色仿佛本就是一体,有三三两两的遇难者的尸体浮上来,秦晓依头紧紧贴着阿远的脖子,“依依,你知道吗,和你在一起的那四年是我人生最美好的时光,可我离开了你,你会原谅我吗?”他声音既虚弱又急切,秦晓依没有看他,起劲点点头,眼泪不由自主的流下来。

“其实那天,我没有和苏然在一起,我们毕业后就再没联系过,那天是我生日,管家从我上班的地方找到我,他说我母亲病了,希望我能回家吃顿饭。我知道你为我的生日准备了好久,可是我放心不下我母亲,她和我父亲一见钟情,可是父亲当时有婚约在身,他不能违背长辈的命令,又不愿失去我母亲,就把她偷偷藏起来,我六岁以前是没有爸爸的,直到爷爷去世,爸爸才把我们带回家,但是他遵照爷爷的意愿,永远都不能离婚,我母亲其实是没有名分的,大妈倒是从没有为难过我们,可以看出她和我父亲只是听命于各自的家庭,成了他们事业的结盟,并没有感情。可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和姐姐视我们如眼中钉,处处与我们作对,大妈死后,他们更加变本加厉,母亲性格倔强,父亲工作很忙,她从未找他诉苦,只是一人默默忍受,我小时候经常受欺负,我母亲说,孩子,再忍忍,等你长大了就再不会有人欺负我们了。我母亲守着这么大的房子,可是,她却只有我。最后,连我都离开她了。”阿远苍白的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情,秦晓依紧紧搂住他僵硬的肩膀。

“我回到家,母亲正躺在病床上,她消瘦了很多,可是依然倔强,她看见我,便把头扭向一边。”

“你不是不会再回来吗?”她想说得冷淡些,可颤抖的语音出卖了她。

“我从来都不相信我的儿子竟会为了一个女人离家出走,他知道他的责任,他知道他的母亲在这个家里受的苦!”母亲情绪很激动,咳嗽不止。

“我母亲在生我的时候难产,父亲又出差在外,其实这都是我爷爷暗中操控的,他不想让一个平凡女人破坏他们家后代的优良基因。”

“可是我母亲居然有惊无险地生下了我,她说,她当时就赌一口气,看能不能赌赢命运,母子性命无虞,可我母亲却落下了严重的肺病。”

“当时,母亲转过头来狠狠地盯着我,我感到她的目光穿透了我的身体,噬咬着我的心,而我只是跪着沉默不语。我一句话也没有,从小母亲就严苛地教育我,她让我事事都做的优秀,然后有意无意的让父亲知道,相比之下,我那败家的哥哥和毫无头脑却尖酸刻薄的姐姐,总是惹父亲火冒三丈,只有这时,我才能看见我母亲的笑容。而我太想要留住这笑容了,于是我听从母亲的安排,从三岁开始学习钢琴,外语,每件事都做到完美,我不敢贪玩,我怕看见母亲失望的目光,高中毕业后,本来是要送我出国留学的,可是父亲考虑母亲身体不好,而我又内向自闭,就暂时放弃了出国的计划。”

“这都是老天安排好的不是吗?”阿远疲惫的声音里含着笑意,“他看我太孤单了,派你来拯救我。只到遇见你,我才真实感受到幸福、快乐,你的笑就像春风,让我在冬天僵硬的身体恣意舒展,让我空洞的心充盈丰满,我突然找到生命的意义,那就是你,我不能没有你。当我认识到这一点后,我立刻就告诉了母亲,我以为她会高兴,可是,我错了。她和父亲一样,甚至比父亲还希望我能找到一个名门闺秀。母亲从没在我面前流过泪,可是,这次,她哭了,她把佣人遣走,不顾我的劝阻,挣扎下床来,竟然跪在了我面前。

“阿远,你难道忘了这么多年我们母子是怎么过来的,现在你的哥哥姐姐不争气,你父亲既疼爱又重用你,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是我们母子翻身的机会!而你竟然为了一个陌生女人就放弃了继承权,难道你想让妈妈最后也被赶出家门?”

阿远在往事的回忆中挣扎,像是在痛苦的深渊里不能自拔。天露微光,黎明已经来临,秦晓依却仿佛被扔进一个冰冷的不见天日的漩涡,顿时觉得天旋地转。

“这时候,你的电话响起来了,是那首你最喜欢的周杰伦的《青花瓷》,大家都说我的铃声奇怪,和我不搭,可是只要你喜欢,我就喜欢,我的母亲在我面前跪着,我已经乱了分寸,我知道你在家等我等得很辛苦,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我肯定能吃上你为我准备的蛋糕和饭菜,那得是多么美味啊!”阿远憧憬着,脸色却又立即黯淡下来,“可惜,我永远错过那顿饭了,也永远错过你了。”

“不会的,”秦晓依尖声叫着,她的声音划破了死寂的江面,却没有惊起一丝涟漪,就沉到了江水里。

“阿远,上天会可怜我们的,我们一定不会死的,我们从头再来好吗?”秦晓依带着哭腔浑身颤抖着说。阿远没有回答,她看见他苍白的脸上挂满了眼泪。然后,他继续讲他的故事。

“我怕你着急,又一时和你说不清事实,只能应付了几句。对不起,依依,我不该对你敷衍。”他冰凉的手抚着她潮湿的长发,秦晓依拼命地摇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我对母亲说,我会好好考虑,才让她站起身来,后来,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我心里一点也不想扫你的兴,可母亲哀怨的脸庞总出现在我的眼前,让我不能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你生气跑出去了,我竟然挪不来脚步去追你,像傻子一样站在原地5分钟,我至今不能原谅我当时的脆弱和不负责任,有一个不堪的念头竟然在我脑海闪现―就这样结束算了!但下一秒我就清醒过来,如果没有你,我为什么还要活着,如果我的人都要死去,那我的母亲还要我的尸首做什么?”

“想清楚以后我立即冲出门去找你,当时我想到了办法,既然我的家庭不能让我和我的母亲幸福,那我就带着她离开,我们一起生活,她一定会喜欢你的。”这是秦晓依几年来魂牵梦萦的心结,到了这一步,她突然不想知道答案了,她意识到这是一个不能接受的答案,比眼前的灭顶之灾更能把人颠覆。

“我急切地想把这一切告诉你,请求你的原谅,可是,一辆高速行驶的汽车顷刻间碾碎了我所有的美梦。”

秦晓依浑身一震。

“这是老天对我的惩罚,我对他许过誓言要爱你一辈子,他惩罚我对你犹豫的那五分钟,命运的列车不早一分不晚一分朝我驶来,一辈子少一分少一秒都不算!”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知道我只是说气话,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一直都在等你!”秦晓依泣不成声。

“父亲赶到医院的时候,我用残存的意识告诉他,不要为难你,以后我会听话,和你分开,只要他们不要伤害你。我看他点头同意后就一下子昏死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美国的医院,父亲母亲都在,父亲是一副心疼又怒其不争的表情,母亲却是哭肿了眼睛,往日倔强又骄傲的神情荡然无存。我不能说话,抬眼望向父亲,他明白我的意思,恼得用手杖狠狠地在地上戳了几下,转身就出去了,母亲则赶紧趴到床头对我轻声说,放心吧孩子,你父亲没有为难那个女孩,我们对外声称你出国留学了,我冲她笑了一下,她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在这里,我接受了心脏移植手术,这期间,我没有一分一秒不在想念你,我担心你的身体,我想回国,想去偷偷地看你,可是即使是最先进的技术,最好的医生,手术后的排斥反应仍然很大,我根本就出不了医院。你知道吗依依,我一开始是不同意换心脏的,因为我的心里住着你,我怕你会离开,怕我醒来会忘了你,可是医生说,如果不换心脏,我就会死,我不想死,因为我还想守护你,即使不能在一起,哪怕能远远的看你一眼,看着你幸福,我也愿意活下去。”

“手术前,我悄悄在手心里写下“依”字,等手术结束我恢复了意识,我第一件事就是想起你,我抬手看见你的名字,如果今生不能和你在一起,我将和这个名字生死相依。”

“依依,你知道吗,当年看你心脏病发作的时候这么痛苦,我当时多想替你承受,现在终于实现了。在美国的时候,我总是梦见你突然心脏病发作,却找不到药,我从噩梦中醒来,心脏就一阵阵收缩,绞一般得疼,可是,我不害怕,我甚至高兴,我坚信我们是一体的,你的苦都要我来受,你就再不会有痛苦,我每发作一次排斥反应,我就知道你会少发作一次心脏病,你就会好好的,高高兴兴的,吃着麻辣火锅,唱着周杰伦的歌,一直都这么幸福下去。”阿远的语调变得轻快起来,江上迷蒙的雾气散尽,天色已亮,秦晓依泪如泉涌,阿远低下头轻吻她潮湿的脸颊。

“在美国的医院一住就是三年,父亲和我一直都僵持着,出院的时候他说,别忘了自己的诺言!他说不要让我忘了对他的诺言,可是我对依依的诺言呢,我忘了吗?我永远不会忘,可是我却永远实现不了。”

“父亲帮我联系了美国的学校,虽然他派了人手看着我,但我也有了一定的的自由,我马上查找你的下落,得知你过得很好,我好高兴,我收集了所有关于你的视频报道,我每天都要看好多好多遍,你说的每一句话,你的语调,你的表情,尾音的上那一点的儿化音,我都烂熟于心。”他很累了,叙述时断时续,秦晓依想让他休息下,可他紧紧他们相握的手又接着说下去。

“出院后,半疗养半念书,又是三年,虽然我不在你身边,但我一直都知道你的情况,你加班到几点,例会上穿的什么颜色的衣服,你点的什么外卖,我都知道,你会不会笑我偷窥狂?但这些都不够,我想知道你的每一点每一滴,直到一年前,父亲的公司出了点问题,我知道我回国的机会来了,我主动请缨,但他让我做了保证,永远不能和你在一起,不然,这个导致他差点失去儿子的女人就会受到应有的惩罚。我知道他说到做到,我答应了,命运让我遇见你,并给我最美好的四年已是幸运,不能再去奢求,只要能看着你幸福,我就有力气活下去。”

“接下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你第一次去见我,其实我紧张的心都要跳出来了,真怕还没有见你一面就这样死掉,而且时间过去这么久了,我不确定或许你对我早就没有了爱,哪里还会有恨?可是你却在见我以后立刻犯病,我知道,你并没有忘记我,我不在的这几年你只犯过一次,你把自己照顾的很好,你很乖,每次出门都记得带药,我很高兴又有点难过,因为你根本就不需要我了,第二次见面,我对你那么冷淡,你肯定很伤心,可是我知道我们在办公室的情形,我父亲都在监视,我不能让他伤害你。对不起,依依,你知道我用了多少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去拥抱你?”秦晓依拼命摇头,冰凉颤抖的唇覆上他的苍白却棱角分明的唇,不愿让他再讲下去,两人的眼泪都止不住的流下来。

“你不愿意见我,跑去非洲,我只好又跑去非洲的分公司,你知道非洲的传染病多可怕,一个人也敢去,你得疟疾的时候我都吓死了,你们志愿队的医疗条件还这么差!”

“那后来我是怎么治疗好的?”秦晓依问道,其实心里也已经明了,她看着阿远,他的眼睛像坠落天际的远星,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我派人从美国取来的特效药……”他声音越来越虚弱,身子也越来越沉,秦晓依一边腾出手来扶住他的腰,一边大声地喊,“阿远,阿远,不要睡觉,快看,快看,太阳就要出来了!”阿远微微抬起头,红色的光晕爬上他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这是命运的安排,不管我怎么努力,都不能再守护你了,依依……”阿远用尽所有力气从衬衣的口袋里掏出一个救心丸小药瓶,还有一颗湿漉漉的大白兔奶糖,“依依,我的露丝,我没有海洋之心,但我有爱你的心,里面满满的全是你……一定要活下去……”

沐浴在晨光中的两人紧紧相拥着,轮船发动机的轰鸣声低低地传来,寂静的江面上似乎喧闹起来,秦晓依看着红霞浸染了天水相接的远方,神圣的光辉覆盖着沉默的江面,仿佛迷失在深处的海市蜃楼,明知遥不可及,却给人就在眼前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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