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满长安道》

  引子

那年雪满长安,官道上尽是厚厚的积雪,他踏雪而来,握着我的手向前而行,雪满肩头,落了一地湿意。

那时我想,即便前面有龙潭虎穴,我也不怕了。

书房里的宫灯忽明忽暗,像是想照见什么,又怕照见什么。

书案上有一份名单,个个是朱门贵胄,皇亲国戚。

我的手一点一点从名单上滑过,指甲划在上面,发出了沙沙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听得分外清晰。

“恩威并施,逐个击破。”

我声音放得极低,可我知道他听得见,也听得懂。

“阿颜,”宋清羽轻声唤我,低沉的嗓音听得我心底一颤,他说:“你可后悔了?”

我笑了笑,觉得他这个问题着实可笑,却还是开口回答了:“殿下多虑了,若是后悔了,又岂会和殿下说这么多?”

宋清羽摇了摇头,他想问的不是这个,可他又不能一字一句明着问,因为他怕,怕他一开口就会将他自己推进了深渊,粉身碎骨。

风从未关严实的窗户吹进来,吹起宋清羽的衣角,我垂下眼帘,专心看起书案上的名单,不再去注意他。

直到小七推门进来,我才发现宋清羽早已不知在什么时候离去。

“公子,夜深了,早些歇着吧。”小七的声音轻轻的,却是如泉击石上,说不出旳好听。

我点了点头,从书案旁走过,坐在铜镜前,让小七替我卸掉钗环。铜镜里映着我的脸,偶尔也映着小七的脸。十七岁的少年,眉眼都还尚显稚嫩,做事却越来越沉稳老练,常常让我忽视了他的年岁。

“小七,当初师父让我入世为臣,放眼整个天机宫,都没人愿意跟我下山,你又为什么要跟着我?比起云山上的闲散日子,入世可要为难得多了。”

小七的手里拿着琉璃梳,小心翼翼地梳着那些不太乖顺的发丝,声音一如既往的动听:“公子,这话都问过许多遍了。小七跟着公子,只是想跟着公子,无论是在云山上,还是在云山之外。”

我摇摇头,觉得这个理由并不是很让人信服,即使是听了多遍。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只得随他去了。

天气早已入秋,凉风在窗户外发出欲拒还迎的声音,我睁开毫无睡意的眼睛,脑海里依旧是那份名单。

我是君颜,小七口中的女公子,天机宫最小的弟子,师从天下第一谋士君无,三个月前,师父让我入世为臣,说我学的本事只有在这偌大的尘世中才能真正学到根本,我私心作祟,便找了宋清羽。

宋清羽,先皇后遗子,当朝太子,与我相识超过十年。自师父让我入世那日起,我便决定帮他。

屋外的风声渐大,似乎风里还夹杂了不少残枝落叶,让听到的人心里慌慌的。

我也不例外。心慌之下,便刻意地想些其他事情,一不留神,就想起了十年前的宋清羽。

那年,应正是黄梅熟节吧,时年久远,我也不知我记得对不对。

                      二

云山之上终年积雪,山下却是四季分明。每年,云山之下青草如茵,百花齐放时,云山之上依旧是飞雪漫天,滴水成冰。

          山上并没有不许下山的规定,可天机宫的人上到师父师兄,下至各路仆侍,居然懒到没有一个人下山。

我那时不过十岁稚龄,正是贪玩的年岁,光明正大的从大门下山,一副大摇大摆的样子,到了山下才觉心中忐忑。

不大的集市上人来人往,人没有天机宫多,地方也没有天机宫大,可却比天机宫热闹多了!我眨了眨眼,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天机宫上从不缺各类吃食,只是小玩意儿少的可怜,唯一能说玩儿的也不过是大师兄给我扎的秋千,初一看这些以前未曾见过的小玩具,我便走不动道了。

可是,我忘带银子了。

终年不出天机宫,第一次出门,又岂会记得带钱?为难地看了看小风车、小纸鸢。

我决定继续向前走。

不一会儿便走出了集市,越走越偏僻。可我却不怕,因为从这儿,依旧能看见天机宫翘起的房檐。

六月的雨说下就下,让人一点防备也没有,我连忙往天机宫跑。

不过片刻便到了明明看起来略远的天机宫。我顾不得想为何这么快,一提气便从石墙翻了过去,我记得大师兄扎的秋千就在那儿。

一片梅林迎着雨,青梅上闪着雨水的光泽,绿油油的青梅叶就在眼前,衬得我脸都绿了。

身上的衣服早已湿透,头上的玉钗不知道丢在了何处。瑟瑟发抖之际,我想——不如先吃几个梅子罢……

我的手还没落在青梅上,就被一道公鸭嗓吓了一跳:  “大胆!什么人?”

一个穿着鹅黄色衣袍的少年从梅林深处走出来,温和柔软的五官尚未长开,却已经隐隐可见日后的倾绝风采。

我讪笑了几声,指着自己说道:“我是云山上的人,下雨了没注意,走错了。”

少年瞥起眉头,明显在考虑我这番话的可信度。没等我再度开口解释,梅林另一边就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似有很多人向此而来,我吓了一跳。

我看了一眼少年,再看一眼泛着光的青梅,最后再看一眼身后的围墙,深吸一口气,决定翻过去。

我还没来得及动作,少年便一把把我拉到他身后,利用身高的优势和四周的梅树做掩护,勉强藏住了我。此时,脚步声也到了跟前。

“太子,雨大,还是回去吧。”为首的人开口说话,似是想上前来扶挡在我面前的少年。

少年摆了摆手,止住了那人上前的脚步,轻声道:“公公先回去吧,本宫还想再待一会儿。”

来人似是叹了口气,便又待人离开了。

我从少年身后走出来,拍了拍胸口,转过身再次翻墙。

“你刚才是想吃青梅吗?”少年沙沙的声音在我耳边炸开,吓得我差点岔气。

我又转过身,不好意思地开口:“云山上终年飞雪,见不着这些果子,我边便想着尝尝。”

“你叫什么名字?”

“君颜。”

        “我是……”

“我知道,”我突然打断少年的话,“你叫太子。”

一直冷着脸的少年终于笑了起来:“我叫宋清羽,太子,不过是一个身份罢了。”

我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我不太清楚身份和名字的区别。

那时,久居云山的我,不知天下之势,诸侯之争,天子百姓之分。

看着我尴尬的神色,宋清羽笑得越发夸张,连声音都颤抖起来:“这里的梅子尚未熟透,殿内摘了许多熟透的,我带你去吃吧。”

我点了点头,正准备答应,却见太空有只黑鹰盘旋鸣叫,那是二师兄养的,颇通人性,估计是师兄让它来找我回家了。

我指了指那只黑鹰,对宋清羽道:“黑鹰叫我回家了,梅子只能改天再吃了。”

“那什么时候再来?”

“两天后吧,我从这儿翻墙进来,你记得请我吃梅子。”

“好……”

      宋清羽的话还没有说完,我就利落的翻墙而去,也没有看见他眼中闪烁的光。

宋清羽走到墙下,便见着那只遗落的玉钗,简洁的钗身,唯钗头镶着一块青玉,青莹莹的,盖过了一旁的青梅叶。

成色极好的玉被他握在手中,宋清羽想:云山一定是个极好的地方吧。

从那次以后,我便经常去找宋清羽。他总是能找到、讲出许多我没见过没听过的东西。当然,我也明白太子了为何物。

十年时间不过转眼之间,宋清羽身为太子却一直住在行宫之中,我便知道,他其实过得很艰难。

我教他一计,让他在帝王生辰的时候成功回了皇城,可是却再也不能见着他了。我也在山下玩腻了,专心跟着师父学习,再没下过云山。

直到师傅让我入世为臣,我亲自去他东宫“拜访”,以前翻行宫的墙,现在翻皇宫的墙,只是这次我不怕再被人发现了。

其实,不想否认,我很想见他。

秋季的风,吹得很大,不知吹倒了长安城多少有权有势的人。

宋清羽羽翼渐丰,天子已是行将就木,活不长了。宋清羽极聪明,我一向都知晓。

我依旧住在宋清羽的别院,隐匿于繁华的皇城之中,替他想些损人利己、上不得台面的计策。

“公子,又起风了,进屋吧。”小七站在身后小声催促,声音带着淡淡的暖意。

我裹紧了身上的披风,问小七:“小七,我们出来多久了?”

“算起来,已经快一年了。”

我突然转过头,小七猝不及防,呆了半晌,看着他,我轻笑:“小七长得如此好看,为何总是垂着头呢?”

纤长的手指划过他的额头,落在他上挑的眼尾上,我笑得更欢了。

是啊,小七长得很好看,我很早以前就发现了,可是他却很少笑,唯一一次记得他笑还是两年前的事了。

云山上的,寒梅开的极艳,树间或有调皮的雪兔,见它长得可爱,我便捉了一只给小七,小七接过后便冲我扬起了嘴角,那笑容让人情不自禁想起那句——如沐春风,喜不自胜。

“公子,回屋吧,风大了。”小七依旧垂着头,不在意我不规矩的手,也不在意我的调笑。

我转身回屋,叹道:“果然是我老了吗?小七你居然都不脸红?”

“公子。”小七走到前面拦住我,盯着我的眼睛说得极其认真:“公子容颜清丽,不可自贬其下。”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是真的,开心的笑了起来,眼中的笑意倒映在小七的双眸中,忍不住伸手戳了戳他脸上的酒窝:“知道了。”

小七又垂下头,我一脸无奈。

宋清羽再来的时候,天空中已经开始飞雪。他穿着湖蓝色的衣袍,高大的身量,立在院中,自有一股顶天立地之感。

他唤我:“阿颜。”

我点头行礼:“殿下。”

宋清羽皱起眉,拉起我的手,抚掉落在我肩上的雪花,温柔道:“阿颜,住到宫里去吧。”

我下意识的要拒绝,我是女子之身,怎么能就这么住进宫里?况且我是云山弟子,不想委屈自己,以宫女的身份进宫。可宋清羽明显没有给我拒绝的机会。

“我会安排好的,不会委屈阿颜的。”

“我要带着小七,完整的小七。”我提出了我的条件,小七我是一定要带着的,虽也知道宫里规矩,但我绝不能让他受罪 。

“好。”宋清羽倒是极其爽快。

雪越下越大了。宋清羽脱下身上的披风围在我身上,小心翼翼地拉着我进屋。我想说我在云山长大的,那里终年寒冷,我不怕冷。可看着他满是关怀神色的脸,我终究是没有说出口。

十年相伴。我不知道宋清羽以何种感情待我,可我自己知道,我对他的感情,绝对和对于我朝夕相处的师兄们不同。

三日后,我便带着小七住进了皇宫。

雪堆满宫道,踩在厚厚的积雪上,软软的。我有些不安,一直拉着一旁小七的袖子。

从宫门到东宫有一段不短的路。我佯装淡定,接受着一路宫婢、内侍的目光。

自两日前我云山弟子的身份便被宋清羽公开了,我是以太子谋士的身份进宫的。

云山弟子,历来便极少入世,久而久之,云山都快成了传闻。我的身份一经公开,宋清羽轻而易举的招揽了各路人马,他的野心昭然若揭,只是这些,我都不知道。

“阿颜。”

有人唤我。我抬眼望去,就看见宋清宇向我飞奔而来。他嘴角含笑,眉眼如画。

小七不着痕迹地扯掉自己的衣袖,站到了我的身后。

宋清羽跑到我面前,不善武艺的他跑得有些气喘,身上还穿着朝服,应该是一下朝就来了。他拿过侍卫给他挡雪的伞,遮在我的头上,自然地牵起我的手向东宫走去。

“阿颜,如此,便可经常见你了。”

我笑了笑,心安定了下来。如此,我便不怕了。

东宫里宫婢无数,需要什么,唤一声便可,连小七都有人伺候,可他依旧亲手打理我的琐事,连梳妆都不假他人之手。

我拉下他替我梳发的手,认真的和他说道:“小七,这些事让别人做便好了,难得有机会,你多歇歇,不然以后可长不高了。”

小七摇了摇头,又抬起手替我梳发:“公子不知,宫中不比云山,这里处处都暗藏着危险,如若一不小心,就会命丧黄泉。”

第二日,我便觉得小七真是料事如神。

饭茶中被验出了毒,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毒,不过是生杏提炼的汁罢了。

可若不是小七小心,且又极善药理,怕今日我便要将小命交代在这里了。

宋清羽大发雷霆,杖毙了宫婢数十人,可还是没有查出下毒之人。我拦住他,不让他再查了。

有时候装糊涂可能要活得更久一些,况且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他该收敛锋芒。

雪越发下的大了,鹅毛大雪,雪花一片比一片大,连寒冷的云山上都少见。

“小七,你说是长安冷,还是云山冷?”我裹着厚厚的披风,站在窗边看着落地不化的雪,心里觉得长安比云山冷多了。

小七端着热茶,从桌边走来,将热茶递给我:“无关天气,端看公子的心境罢了。”心冷了,哪里都是冷的。

小七说话总是如此一针见血。我的心确实有些冷,我痴长了二十多年,从未和师兄们闹过别扭。我淘气任性的时候,都是他们一味的让着我,宠着我,连师傅罚我的时候,他们都会一起替我求情。

屋外的血迹早已被冲刷干净,洁白的雪花掩盖了一切,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我自幼在云山长大,虽不是单纯无知之人,但到底不曾见过这般场面,十几条鲜活的生命就在自己眼前消失了。

想到入世以来,我帮着他杀人,看着他杀人,我的手便抖得厉害,茶水洒出来,将手背烫红了一片。

小七立马扔掉我手中的茶杯,拉着我的手,担忧道:“公子!”

我笑了笑,笑意不达眼底:“无事,不过是命数罢了。”

天子命不久矣,只要他一死,宋清羽便可顺利登基,名正言顺。可此时,有人叛乱了。

叛乱的人是宋清羽的弟弟,那个最富庶之地的潘王,那个让宋清羽以太子身份住在行宫十年之久的贵妃之子。

本是乌合之众,以宋清羽的本事不日便可镇压。可那位叛王,竟拿了宋清羽无子做由头,一时间,连百姓都有些风言风语了。

他说的也对,宋清羽已经二十五了,不仅未娶太子妃,连妾室都为纳一房,难免让人怀疑他有隐疾,这样的人,怕是不适合帝王之位。

宋清羽拉着我想对策,满身的酒气,我知道他心里的事。自皇后过世,他便被扔在行宫十年,回到皇城后便一直建筑自己的根基,时刻防备着他人的明枪暗箭,天子不喜他,他又无母族相助,这些年他过得艰难又小心,哪有时间想娶妻之事。

我拿过他手中的酒杯,拍了拍他的脸,确保他能听得清我说的话:“事到如今,你只需做两件事,第一派重兵镇压叛乱,务必做的干净利落。第二,纳太子妃,你位高权重,百姓不过只敢私下揣测,只需一两年之后,太子妃诞下子嗣,一切流言便可不攻自破。”

宋清羽眼里闪烁着理智的光,拉过我拥在怀中:“阿颜,太子妃不是说娶就能娶的,世家大族之女,在这种情况下我如何信得过。”

他说的很对,长安城中世家名声配得上做太子妃的不多,可配得上的都是些盘桓长安多年的宿族。此时风雨飘摇之际,怕也信不过。

可我只负责出谋划策,挑选太子妃并不在行,一时为难,也未开口。

感觉头被插上了什么东西,我连忙拔下来一看,竟是当年丢失的那只玉钗。我看着宋清羽,不知他要干什么。

他说:“阿颜,嫁给我吧,做我的太子妃,我也只信得过你一人了。”

嫁人,与我而言并不同其他女子那般看重。我如今二十三岁,早过了人们心中出嫁的年纪,若不是宋清羽有此一问,我怕是不会嫁了。

嫁给他,或许也算是身为谋士该做的一部分吧。

“我可以嫁给你,帮你渡过此次难关,可我答应了师父,只入世十年,十年之后还是要回云山的。”我将玉钗插回头上,十分严肃的对宋清羽道,我只将这次婚事当成了计策之一,心中并无待嫁之人的喜悦。

宋清羽将下巴抵在我的额头上,语气中有掩饰不住的欣喜:“好,阿颜说了算。”

我低着头,看不见他眼中闪过的不明之意。

不过数日之内,宋清羽便镇压住了潘王叛乱。连一个活口也没有留下,心狠手辣到了极点,又打着为天子冲喜的借口,娶我过门。

东宫处处张灯结彩,人眼处皆是艳红。

小七替我带好凤冠,一言不发。

我突然想起,自那日我答应宋清羽做太子妃后,小七便再未和我说过话了,我以为他定是怪我草率,拉着他的手,带着丝小心:“小七,我仔细考虑过了的,不过是权宜之计,况且十年后我们是要回云山的。”

小七想抽回手,却被我拉得死紧,他叹道:“公子之事,小七不敢插手。”

我站起身,替他理了理同样喜庆的一身衣袍,笑道:“宫里的姑姑说女子出嫁时候都有娘家送嫁的,可我自幼无父无母,算得上娘家人的便只有云山了,只是如今师傅师兄们怕是不知道我要成亲了,能送亲的,也只有小七一个人了。小七你对我而言,是很重要的。”

小七还是不说话,只是握紧了我的手,用另一只替我盖上了盖头。

我收回手,心里有淡淡的难过,以为小七不再会说话的时候,突然听到他在我耳边轻声道:“小七早已说过了,会一直陪着公子的。”

哪怕公子另嫁他人,只是把小七当成了亲人而已。

两个月后,天子驾崩,宋清羽顺利登基,封我为后,大赦天下。

“阿颜……”宋清羽在我耳边低喃,低沉的嗓音让人心里痒痒的,湿热的呼吸喷在我的脖子上,让我浑身寒毛都竖起来了。

我红着脸狠命地摇头,将身体绷得紧紧的。

我只答应嫁给他,可没说要和他圆房。

“阿颜,是你说的,太子妃是要诞下子嗣,况且如今你已是皇后,是一国之母了。”宋清羽的左手顺着我的脊背下滑,右手勾起我的下巴,让我和他对视,好让我看清他眼中的情意。

宋清羽不会武艺,这我是知道的,而我自幼和师兄们打闹,拳脚功夫不弱,可此时我被他压着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更别提将他推开。

我又急又气,眼见外衫已被脱下,我惊呼:“不要!”

宋清羽的声音温柔如水,可手上动作却不停:“阿颜,别怕。”

我剧烈地挣扎起来,声音带上了哭腔:“陛下……不……不要……”说完便抽泣起来,渐渐哭出了声。

门被人从外推开,小七从屋外走进来,依旧垂着头,单膝跪在地上,声音淡淡的,语气也淡淡的:“陛下,公子对情事一知半解,圆房一事……还是稍作推迟吧。”

宋清羽的脸色沉了下来,我挣开他的手,跌跌撞撞的从床上爬起来,小七从地上站起来,脱了外袍裹住衣衫不整的我,脸色同样不好看。

我身子抖得厉害,忍不住拉紧了他的衣袖,他拍了拍我的手,没有挣开。

宋清羽整理好自己的衣袍,从床上走下,脸色已经恢复了正常,抱歉地看了我一眼,走出了宫殿,走之前,对小七说:“阿颜已是皇后,你以后的称呼也改改吧。”

小七没有回答,宋清羽也不在意,抬步离去,被打开的殿门外月光泻了一地银辉,凉如水。

雪已经不下很久了,我嗡声嗡气的对小七道:“小七,我想回云山了。”

小七不理会我,重新铺了床就退了出去。

那晚过后,我有一整天都没见过小七,宋清羽也不见,不知去哪儿了。

圆房一事,我一直十分抵触,无论宋清羽如何哄劝,我都哭着拒绝,每一次只要我一哭,小七便会破门而入。

宋清羽无法,只得纳妃,他是一国之君,又有那些流言顶着,自是不可能日日和我耗着。得知他纳妃,我松了一口气。

日子一天天过去,树叶绿了又黄,一年的时间过得有些短。

宋清羽抱了一个男孩儿让我养,是他所纳的妃子生下的,只是我极少踏出宫门,从未见过他的妃子们。

小男孩长得很可爱,宋清羽给他取名宋慕颜。每次照顾他我都手忙脚乱的,次次都要小七动手才不至于出错,万分惆怅下,我十分想回云山。

可每次只要我一提要回云山,宋清羽便不同意,说我已是一国之母,不可随意离开,何况十年之期未到。

等到宋慕颜长到五岁,会软软的叫我母后,叫小七叔叔的时候,我决定回趟云山,只是没有告诉宋清羽,我知道只要告诉他,他一定会拦我,可我实在很想师父师兄们了。

只是没有想到,世间再无云山,再无天机宫了。

云山上依旧是漫天飞雪,可我却是第一次感到冷。入眼处皆是焦黑一片,没有雪梅艳绽,也没有雪兔奔跑,连师父师兄们都没有看见。

我像疯了一般跑来跑去,用手去扒地上的焦土,小七抱着挣扎的我连声唤我:“公子!公子!”

“小七,我看错了是不是!你告诉我,是我看错了!”

小七越发搂紧我,眼泪滴在我的领间,烫得我也落泪:“小七……”

入宫几载,我第一次踏足帝王寝殿,一身素白,披散着长发,像一个疯子。

“阿颜,怎么了。”宋清羽焦急的握住我,我仔细的看着他的眼睛,看不出一丝破绽。

袖中的短剑抖出,我毫不犹豫一剑插在他的胸口上:“陛下,我去了云山,你可知我看见了什么?”

“阿颜,你都知道了呀。”宋清羽没有狡辩,没有反驳,就那么承认了。

我摇着头,泪流满面,将那支玉钗拿了出来。这只数年前丢失的玉钗,大婚时我戴过的玉钗,被宋清羽以定情之物名义拿走的玉钗,如今已满身焦黑了。

“你心思向来缜密,不该留下如此破绽的。”

宋清羽笑了笑,握着胸口上的剑:“不,它是很重要,没有它,我又岂能轻易拿下云山?”她与他日日相对,习惯神情已学得七八分相似,他确实不会武艺,但却是易容高手,轻而易举进入云山,亲眼看着他的师父师兄们喝下毒药,走之前他还放了一把火。

“为什么?”我问他,师父师兄们根本不曾入世,他为何要下此毒手。

“匹夫无罪。”他如是说。

我气极反笑,好一个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师父师兄们满身的本事却成了他们催命符;好一个帝王,云山名声太盛,他容不下任何一个会对他江山造成威胁的人。

我手下的剑用力,直接对穿了宋清羽的胸口,笑得有些凄惨:“其实我学的是谋略,观的是天下之势,用剑,还当属我九师兄君离用的最好,只是陛下,怕是不知道。”

“阿颜,可后悔了?”

不,我不后悔,师傅说的对,我不入世,无法学到根本,我只是恨,恨自己认人不清,看不透你的狼子野心。

宋清羽倒在地上,血流了一地,他看着那个清瘦的背影,想笑一笑,可却是笑不出来了,他这一生皆为权势而活,自母后去世后,他便发誓要做人上之人,没有想到会遇到她,他一直利用她,怕她有异心,他借机煽动叛乱,散播流言,灭了他的心腹大患,还娶了她,直到这一刻,他才发觉,或许他此生就该与权谋为伴,不该招惹她的。

我回到寝殿,满身的血迹,却到处都找不到小七。我慌了神,听见了宋慕颜的哭声,一掌推开锁住的殿门,就见小七躺在一旁,嘴角都是污血。

“小七!”我跑过去连忙将他扶起,开口便要唤太医。

“公子,”小七拦住我,虚弱地笑了笑,“公子忘了?小七自己就极善药理的,小七活不了了。”

我以前时时刻刻都想看他笑,可如今却极其不想看他笑,太难看了。

“公子,小七陪不了你了,以后,公子要保重。”小七还在笑,污血从她的嘴角滴下,滴在他墨色的衣袍上。自那晚接到那个目光后,他就知道宋清羽早晚要除掉他的,只是没有想过宋清羽会用公子的命来威胁他,他那时才明白宋清羽或许是不爱公子的。不就是慢性毒药罢了,只要能保护公子,又算得了什么。

帝王心思深沉,连为了要他的命都如此几经周折,费心费力。

“公……公子……”小七伸出手,想触碰我,我连忙去拉他的手,拼命摇头,不许他死。

“公子……小……小七……”小七很喜欢你。只是他没机会再开口了,能死在公子怀里,他该知足了。

他的手还被我握着,贴在脸上,可再也不会有温度了,他的头是扬起的,容貌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可他再不会担忧的唤我“公子”了。

宋清羽留下遗诏,我不仅没有罪,还成了太后。携宋慕颜登基,垂帘听政,荣华无双。

又是一个十年,宋慕颜十六岁了,我还政于他,准备回云山。

宫道上依旧堆着厚厚的积雪,雪落在长安城中,落了一地的萧索。

我摇着头拒绝了宋慕颜的挽留,抱着小七的骨灰,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宫道上。

我始终要回云山的,那里有师父师兄,有寒梅雪兔,有欢声笑语,一点也不像这里寒冷。

“小七,我们回家了。”我的手指滑过手中的楠木盒,就像当年滑过他的额头,落在他的眼尾上。

那年积雪的宫道上,让我安心的究竟是那个向我跑来的人,还是那个一直站在我身旁的人,我分不清了。

也没机会分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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