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天,爸爸做了个小手术,在医院住了几天,有一天早上,当我踏进病房时,正听见爸爸和病友们谈笑风生。
对面病床,一个比我稍年长的女士,一见我来了,便笑着对我讲起昨晚爸爸的“英雄趣事”。
她说,你都不知道,昨天晚上,老爷子的造型多么搞笑,全身就像绑上了炸药包,像英雄一样,还能睡得那么沉,呼噜声震天,我听不习惯,一夜都没睡着呀,似怨似诉。
这是一个心直口快的女士,边说边笑,我赶忙连连道歉,她却又满脸真诚地说没事没事,这就是爸爸昨晚在病房里,做的一项“睡眠测试”检查的反响。
这时,爸爸很幽默地对大家说,不常听呼噜的人,偶尔听一次确实是睡不着,只有俺老伴说了,听了几十年,听习惯了,她说哪天听不见,也睡不着觉了。
满屋子的人,听了都笑了起来,我却对爸爸的话,灵光一闪,记忆深刻。
是的,爸爸的呼噜打了大半辈子,妈妈也在她枕边听了半辈子,至今,我都不知道,她们的关系,到底属于万千家庭里的哪一种?
这个夏天,我带着孩子,回了老家,天气炎热,夜里与爸妈晚上睡在一层楼,房间的门,都敞开着。
爸爸年纪大了,音气不如从前,但呼噜声却不减当年,一声长一声短地连续着,我也一样被震得难以入睡,一阵阵听不见声儿时,我又莫名地紧张起来了。
这是我成年以后,再一次近距离接触爸爸的呼噜,此时的他,有了许多的慢性疾病在身,身体笨重,气息不均,呼噜声已成了我判断他正常睡眠的标准。
白天没事的时候,妈妈问我,tinger,你爸爸打呼噜,夜里睡着了吗?我摇摇头,妈妈说起自己丝毫不受干扰,夜里睡眠自如,到现在,似乎是伴着音乐声般,听惯了,才能一夜好梦。
此时,爸爸在医院的那句话,又不由自主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她们的话,相互呼应,如此有默契。
妈妈又说,你爸的脾气越来越好了,到今天,还是不舍得让孩子有一丁点儿委屈,不经意间,又向我提起了那些陈年往事。
在我的记忆里,爸爸妈妈吵吵闹闹了一辈子,家里从没有安宁过,她们谈话不投机,层次不统一,性格差别大。
我一度以为,他们完全是因为子女太多,所以才将将就就,绑定在一起一辈子,他们的关系,不如世上的90%的夫妻,甚至想过,等我们都长大了,他们应该分开过,为自己好好地活一次。
然而,年过半百的妈妈,此时兴奋感激异常,她把我的想法,眼看就要击破了。
她说,那些年,我接连有了你们四个女儿,你爸爸一直想有个儿子,但他更不愿看见孩子受一点点委屈,所以宁可放弃自己,也从没真正想过离开。
他是一个负责任的爸爸,他疼孩子如命,他很善良,本能地对我还是很好,即使年轻时脾气不好,也是压力太大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年老了,妈妈的言语间,剩下的,满是对自己曾经“势不两立"的那个人的赞誉与理解。
而我,在孩子刚刚六岁的年纪里,正是看不惯孩子爸爸的零零种种,才逃回父母身边的,原以为日子会从此绝望下去。
而我,又开始重新思考起来了,会不会有一天,我也会像妈妈离不开爸爸的呼噜声一样,离不开他的那些曾深深干扰过我的那些“痛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