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故乡的一条河,蜿蜒曲折,通往如海河,然后流进长江。我翻过县志,说当年东海龙王犯了天条,玉帝罚龙后娘娘要游出一条大河通江达海疏浚一片浅滩,哪知贪玩的龙太子偷偷跟着母亲跑了出来,一路走还一路东张西望,不放心的龙后娘娘九步一回头,东腾挪西折腾,留下了99个弯道。真是美丽而带着梦境的传说。对照着江河变迁的历史,我的家乡在远古时候倒真是一片芦苇浅滩,随着长江裹胁着大量泥沙冲击洗涮奔腾入海,沙泥不断沉积,陆地越长越大,慢慢脱离扬泰管辖成了一个大县。但是,在我的印象里,这条河却静水深流,弯折平缓,看不出任何波浪,完全是普普通通的一条乡间野河。
龙游河离我家最近的是叫做西河湾的地方,也就二公里不到,那时人小,觉得这路途遥远而漫长。小学时的同学有很多来自那里,周姓颇多。我家是外来户,象是凭空里吹浮的蒲公英因一种不名的原因飘到了这里,家里无地也无农活,只有一对老人和一个孩童,一排房子,守着一个小院子。我依傍爷爷奶奶生活,父母每周从镇上回来,父亲管束很严,所要求我们的多是读书写字之类,乡下孩子所玩过的下河摸螺丝、下河游泳这类的事,从来没敢越过雷池半步。当时有一个临桌,姓缪的同学,个子不高,但是脚奇大。他跟我绘声绘色地讲,灌溉渠里放水的时候,他们就拿着脸盆等在放水的地方,一会儿,那鱼就兜了满盆。还有晚上拿着手电筒去逮泥鳅,看着细洞,一挖一个准。我觉得太神奇了,这甚至不需要竭泽而渔,真正的坐等其成。所以我心里很羡慕他们,我的大多数同学都有过这些在我看来很刺激的经历。
夏天的正午,孩子们都被要求在学校睡午觉,而我和一个姓周的同学则串通好了,跟老师说回家睡觉。她骑上那种二八自行车,而我骑着我的二六式小车,呼地一阵风跑了。她家就在西河湾旁边,家里有网螺丝的东西。龙游河的滩浅,河滩边长满了芦竹、芦苇、白茅、车前草、狗尾巴草、菖蒲、水葱、灯心草。那白茅我们叫做毛毛缨,春天的时候,我们去摘它的嫩茎吃,它们任性地长得到处都是,我们任性地吃,任性地摘一把吃一口扔一堆。天刚转暖,过不了多久那嫩茎就老了不能吃了,开满了白花,毛绒绒地贴地一片,风一吹象阵阵细浪。车前草则是趴在地上,东一棵西一棵地,不知怎么长出来,长着长着在中间探出几根杆样的东西,就开花了。乡下的孩子们会挖了去卖给药铺子,换几个零花钱买个糖豆吃。那芦竹和芦苇更是只要是水边就有,高大的芦竹长得太高了,密密集集,从岸边走几乎是看不到水面的。而芦苇则是丛生的一蔟一蔟,依傍在芦竹下面,有高低错落的韵致。秋天的时候,芦竹忙着开大大剌剌的花,挺直了腰,风吹过也是硬朗的;而芦苇则低眉弄眼地开在芦竹的半腰,腰肢柔软,温柔多情。秋日夕阳里一照,暖黄的太阳给河水和苇花都调了蜜,诗情画意得很。
河滩边则往往有沿水而居的村民用木头和竹子扎了架子,掩在高耸的芦竹丛里,一步步直接探进水里,蹲下来就可以洗菜洗衣服。我们把自行车放倒在无人的田边,卷起裤腿就往水里钻。从没下过水的我,把裙子底扎了个揪揪,几乎扎到了腰间,河水踩到膝盖那里,再也不敢往里走了。泡在水里的腿冰凉清凉的,脚底咯着泥沙、石子,水清得看得到金鱼藻在水里随水流飘舞,但是头顶就不舒服了,那毒日头无遮无拦地烤在你脸上、背上。那网螺丝的器具是象簸箕的东西,用铅丝编成了网,留一个进口,她示范了一下,用一根长长的绳子抛到河中央,再往身边一耙,挑去里面的杂草碎石,就是半筐螺丝了。搞得好的话,还会有小鱼钻在里面。我们就开始这下河摸鱼摸虾的勾当。我们力气小,而且我还是头一回干这种事,抛不远,也收得歪歪斜斜,几乎没网上来螺丝,满筐的烂泥杂草,但是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满身的汗一会儿就结成了盐巴粘在身上痒痒的。中午的时间过得飞快,这螺丝摸得也心焦焦。等我们不知道是汗还是泥地爬到坡上,风一吹,太阳一烤,衣服都半干了,再拍拍灰,把摸螺丝的筐子藏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草丛里,骑上自行车,飞也似地去上课,神不知鬼不觉。还是乖孩子。
还有一次,则是到更远的龙游河边,这一次男孩女孩地人多了,呼啦一片。张家桥那里的河滩更隐蔽,不在大路边,水里长远了菖蒲。我一个人心里满是兴奋,越走越远,一直深到菖蒲连都不再长的地方,前面就是浩浩荡荡的河水,原来龙游河的腹地是这样的,它看起来平静,却能感觉到水里有股子力绞在一起向前奔跑,水已经齐腰了。只听到同学们的声音在远处叽叽喳喳,密林般的菖蒲丛里,脚底不知什么一种植物的茎一直来戳我,但我也不觉得疼。这时,我发现了一个鸟窝,搭在几根菖蒲的中间,大鸟衔来稻草左一针又一针地织了个牵强的窝,那小鸟没有毛,丑陋的长嘴,红肉嘻嘻的样子,头大得占了身体的三分之二,根本抬不起来。太丑了,我把它抱出来,惊讶地端详了半天,不由得厌恶,原来真有水鸟,原来水鸟的雏鸟长这样,还这么丑。那鸟几乎连叫都不会叫,我心里惊恐着,声怕把它给惊着了,小心翼翼地把它还了窝里。我又慌张地,深一脚浅一脚地淌回到水边,同学们脸上都是烂泥和水。跟着他们采了好多菖蒲,夹在自行车的后座。那东西可以用来熏蚊子。
回去的路上,我突然没了话,无以名状地空落落地,原来这个世上有多少隐秘的角落,别人的领地被你措不及防地生闯了进去,还要被你无来由地评价“真丑啊、真丑啊”。
后来,我再也没有下过河,当年的那些同学们除了一两个还有零星的联系,早就不知道散落到哪些地方,在哪个隐秘的地方,自在地生活。
而龙游河边的河滩,芦苇仍然长在那里,河水依旧流了几十年,依旧弯了九十九道湾,和缓地奔向长江。但是,水已经不清了,我们的乡下也再也回不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