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手详情可咨询宣传人蒽茯qq727785206
花绿
文 | 刘彦池
1 我刚到“Desperate Pool”(绝望泳池)酒吧门口的时候,刚好是法国时间11点整。 酒吧的牌子矮矮地挂着,木制的,缭绕着朴实的纹路,店名用整齐的木桩拼凑着,裱着淡黄的光圈,暗暗地耀着。跟大多科里繁华的酒吧不一样,小镇科里就像一座诡谲沉潜的浮岛,白天现出宁静而又和煦的侧影。夜里就向下沉,一直沉,沉入辉煌绯色的灯影里。 我看了一眼酒吧店名牌,在暗黄的灯光下,显得异常神圣静谧。外面突然有点小雨,凛凛地飘洒着,该死的法国天气就是这样。我紧了紧衣领,推门进去了。 里面的布置跟我想象的差不多。椭圆的小桌,盖着猩红的毯子,缀着长长的流苏,旁边放着木质的椅子。里面人不多,打着领结高鼻梁的法兰克服务生低着头来来回回很忙的样子。店中间搭着一个小小的舞台,旋转灯懒懒地投着斑斓的光。舞台上有一个穿着红色长裙,长头发的女人在唱歌,她用流利的法语唱着经典歌曲《玫瑰人生》。 “当他轻拥我入怀,我拥有玫瑰色的人生。” 女人缓缓开口,灯色在她头上流光溢彩。她的声音低沉而有磁性,间歇着,细喘着,非雾非花的神秘感。 曲罢,我点了一根烟,眯起了眼睛摆弄我的摄像机。这时,女人晃着一杯酒坐在我身旁,熟稔地点了一根烟。 “中国人?”她吐了一个烟圈。 还没等我回答,她便撩了一下头发,换了一个姿势,裙子寥寥地散了散。 “大老远的,跑这个地方来干什么,怪傻的。” 我向她靠了靠,指了指相机,俯在她的耳侧,压着嗓子:“没有没有,我就喜欢去有意思的地方拍有意思的东西。” 她心神领会地笑笑,叫来一个服务生用法语吩咐了一些事情。我们便双双走出了店门。 接着,开房。我们在异国他乡,做了一对寂寞男女单独在一起应该做的事。 “业余摄影师,自由主义者,来法国科里,听朋友说这里风景太好,特别是植物什么的,跟仙境一样。所以想来看看。”完事后,我倚在床头,抚着女人黑色的长头发,懒懒地说着。 “现在意思是要我介绍我自己了吗?”女人轻笑一声。她脸上的妆一点也没花。眼线明媚地勾勒着,腮色也沉着淡淡的朱红。 我没说话,轻轻地问了一句:“你是那家店的老板吗?” “算是吧。”女人揉了揉眼睛,显然有些心不在焉。 “我能问一个问题吗,我看你门口的标志,你应该是基督教徒吧。为什么你现在会在这里?这不是违反了教义吗?” 说着,我还轻轻地抚了下她大腿上的十字架刺青。 女人轻笑,点着烟看也没看我,眼里带着轻蔑的笑:“你们男人,都是做了才问吗?” 见我没搭话,她熟练地打着圆场:“出去兜兜风吧,闷得慌。”她吞吐着烟圈,一边把滑下肩头的裙子提了提。夜风有点凉,渗进房间刈住了窗帘。街下的叫卖声更喧哗了一阵。 我没说话,沉沉地穿好衣物,起身跟她下了楼。下楼后,我拉开车门坐下。女人也吁着长气坐在了后座。外面的灯光隐隐地耀进来。后视镜里女人的眼神跳了跳,萦随着明灭的光,看起来又冷又凛亮。 车子平稳地向前驶着,驶过繁拥的街区,往边郊安静的地方开去。法国的天空不会很黑,是那种隐敛而又让人触怀的灰。没有星,沉沉的一片,漾出了一整块影峦。车灯晕出的光变成窄窄的一隅,匐着路边黛色的影子,洒进一片夜风里。 “喂,你知道这句话吗‘爱情如死亡之坚强’,这句话竟然是圣经里说的。”女人声音很轻,就像梦呓。晃了晃,滞在车内浑浊的空气里,升腾成云。 “我坚信这句话,一直都是。”接听见“啪”的一声打火机的开关声。“就这一根烟的时间,我来给你讲讲关于我的故事。” 我放慢了车速。从后视镜里女人的头抵在窗玻璃上,烟雾缭绕。月凝睇的目光,在她身上,笼上了一层纱。她握烟的手微微地垂着。姿态阒静而寂寞。 车灯的光翩跹着曼舞的灰尘,突兀地伫在黑夜里。车子缓慢地向前进着,一直走,一直走。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2 她说,她想起故乡,总是想起冬天。 并不是说她的故乡多么令人胆寒或失落。因为气候原因,那里的秋天似乎像是略过的。夏天的阳光一过,就悠悠然地飘起了小雪。她总记得路面从开始的湿润松软,变成走起来干涩而硬悵的质感,似乎能踩出裂帛而森然的冰。 她叫格林。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人生的前17年,与她生活的是她姑姑。姑姑的头发已然斑白,牙齿掉了不少,说话也不太利索。她是一位虔诚的基督教徒,经常穿着一身细麻的黑色的褂子,睡觉也不曾脱下。格林总记得,在又暗又小的房子里,姑姑对着明灭的炉光,反复修补她的褂子和厚厚的经书,长相有几分凶恶的姑姑在红光的映照下,看起来也异常柔和。整座小屋就像浸没在夕阳里的晚船,随着粲然的轨迹,徐徐地漾着。姑姑总会轻轻地叹口气,念念有词地在胸口画着架。随即睁开眼,哑着嗓子说:“哎,不行啦。格林,来帮我穿穿针。” 姑姑说过,自己是捡来的。格林记得那是她七岁的气候,那天她在那里看电视,姑姑在那里翻阅经书。外面的雪纷纷扬扬地飘洒着。电视里面放着一家人和和睦睦的样子。格林抬起头,不禁问姑姑:“我的父母在哪里?”祖母还沉浸在经书里面似乎没听到。格林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心中榷榷的冷把她压得喘不过气。于是她把手遮到姑姑正在看的书上。眼睛不紧不怕地等待着。 姑姑停止了低絮,睁开了眼睛。浑浊的眼睛没有神,似乎雾气般的经文蕴住了瞳仁。她轻然地用波澜不惊地语气说道:“你没有父母,你是我捡回来的。”格林惊了一惊,没有答话。她看到窗外的雪下得大了些,远方昏黄的路灯灯影晕成一团,又远又模糊。 后来,格林在圣经上看到过这么一句话:信者本诚,逆者则殆。诚信至上。字字句句,对于基督教徒来说都坚如磐石,灿若春阳。似乎成了除开生命之外不能不遵守的法则,可是他们甘愿被捕获。一书之谛,弥坚铿锵。 姑姑捡到格林是在一个微寒的初冬。这里的夏日一过,便就是冬天了。秋日恹恹地,连落叶的任务也一并交给冬天的寒雪。那是在基督教堂门口,女婴裹着绿色的襁褓。而在她头上,是没来得及凋零的夏天的那一簇绿色的藤蔓。绿的似乎脱离了整个世界的基调,摄人心魄。女婴对着基督大门方向的标志,沉沉地闭着眼。姑姑看到了后,闭上眼睛,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架,缓缓抱起女婴。她脸上的沟壑都萦绕着喜悦的气息:“圣灵之子,我来迎接你,阿门。” 之后,格林就被姑姑抱回了家中。“格林”这一名字就是姑姑取的。“格林”是英语音译过来的。就是指的“绿”。姑姑总说,捡到自己的那天。自己头上那片绿,喜人得很。那是萧瑟的初冬,但那片光景,却是像冕着春意。圣经里这样讲过:异物之间,其皮相为胜。姑姑总爱絮絮叨叨讲着自己名字的由来,一边熟练地翻着炉火里的碳。星星的火光四处溢着,与窗外纷扬的小雪映出了沉沉的暗赧,无比契合地律动盈漾着。雪森森地下着,屋子里的藏书和字符泛着昏黄的气息。格林依偎在旧旧的床榻上,听着吱吱呀呀的唱片手里拿着画笔胡乱画着。身体似乎被柔柔地托着,在一片温热的火舌上。下一刻,似乎就能堕进甜美的梦乡。格林当时觉得,故乡的冬天,并不冷。 格林和姑姑在冬天是极少外出。家里面的篮子里盛满了黄油面包。锅炉上沸腾着胡萝卜酱汤的气泡。不过,无论星期三天气有多么恶劣,姑姑总会拖着格林出门做礼拜。那是一个黑黢黢的小木屋,木屋的原木上有着深深浅浅的碳黑痕迹。似乎历经了一场遥远的大火。房檐上也殆着青黑的苔。屋子里面,设施简陋,一个高大的耶稣十字架立在最前方,破旧的霓灯点缀在周围,晕出了昏黄的光感。基督教徒们每到星期三,就会在这诵经唱歌。当他们咿咿呀呀地念着,格林就安静地坐在一边,她静静地看着,发现不少有趣的事。基督教徒们穿着黑色的褂子簇拥在一团,就像一团灰黑的雾,轻轻薄薄的,迷迷蒙蒙的。不一会儿,格林就发现他们在有些声音在喧哗,然后安静,最后浸湿掉了。 兜兜转转的经语,没能止住他们的笑意,也没能止住他们的眼泪。 他们在这个黑色的小木屋里,辗转而切齿地,失控着。情绪湮灭的声音盖过了雪声。 在这个小教堂里,跟格林最熟的,应该就是那个老人了。他是这个教堂的组织者,严格来说就是教主。六十几的样子,头发却依然瞿青。听他们说,他信教的时间并不长,可是却格外虔诚。他们说过,信基督的人,心中都有一片寥落的星空,需要满盈的箴言,才能填满。 老人总是最早一个来,最晚一个走。念经的时候,皱纹绵亘出一叠一叠的苍老。他的妻子在他早年去世,女儿是他唯一的精神寄托,后来女儿固执地和自己的表哥结了婚,生了一个畸形的孩子。那个孩子在几年前因为是畸形儿,得了一种很严重的血管病,后来死掉了。女儿便精神失常,丈夫也离开了他。独留这老人照顾这个精神失常的女儿。老人经常念叨圣经里面的这样一句话: “生命在他里头,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我知道我的救赎主活着,末了必站在地上。” 他虔诚地念着,表情安详。身体里碎掉的细枝末节迸出了金色的光,盈亮了暮老的生命,迟缓的血液,骤停的心脏。那一刻,他们似乎是新生的,纷纷扰扰与他们无关,他们双眼,似乎都盛满了灿灿的霞帔。 这个小教堂,不知衍生了多少片星空。人们的爱恨嗔痴,恩恩怨怨在里面诡异地各自曲折。他们的信仰却是他们的唯一拯救。所有的人们让他们涅槃地指挥着,那是让他们通往永生的奇妙能力。他们铿锵无比地坚信着,就像一个透明的冢压在他们身上,带着隐约的色泽,在末日的最后一秒,秉轴持钧,成了最为坚固的力量。 直到有一日,依旧是在这个黑黑小小的木屋里。气氛安柔静谧,外面依然纷飞着大雪。满屋的人依然做着礼拜。这时,教主却向出神的格林走过来。他毕恭毕敬地俯了俯身:“圣灵之子,你愿意加入我们吗?” 格林没有说话。他们做礼拜的声音微微弱弱地响起。像某种破碎的靡靡之音。 “草必枯干,花必凋残。因为耶和华的气未完待续
本文发表于《预见遇见》实体杂志2016年版第4期,版权所有,未经许可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