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一生,在三张老照片里匆匆走过。
壹
第一张照片应该是他幼年时代,约莫十岁光景,身穿粗条纹和服,被众多女性簇拥着,站在庭院池畔旁,脑袋向左歪约三十度,难看地笑着。那孩子的笑脸,愈看愈让人感到莫名的阴森。那根本就称不上笑脸。这孩子完全没笑,他那紧握的双拳可以证明。没有人可以一面握拳一面微笑。
大庭叶藏,生活在富裕家庭里的不幸人。他的不幸,不是有一个压抑,冰冷有序的家庭氛围,也不是童年时亲眼所见身边众人相互欺骗且双方毫发无伤,亦不是成为学校里老师同学的发笑对象。
明明内心深处恐惧已遍布全身,面上仍要压抑自己、强迫自己去亲近那恐惧的源头。这才是,他最大的不幸。
因为害怕被否定,所以选择搞笑。通过娱乐他人,缓解自己。这是叶藏,亦是所有具有讨好型人格的人们真实的写照。
叶藏通过作文来逗老师发笑。这段情节,悄无声息地唤醒了我希望从未发生过的记忆:
小学的时候,在学校,老师就是天。所有的表现只希望得到“天”的关注,并以此为荣。
每次因为作文写得好,遭到老师的赞扬,都能使当时的我乐上好长时间。于是啊,每次留下的作文,我都按照老师心中最钟意的套路写:排比句多多地用,每一段必会出现一些作文书中的好词好句……
如果多年后的自己再去看当年的作文,只会不屑一顾地予以“有文无情”四字以评。
在写了诸多次作业式作文后,某一次的作文,由于自己脑海中突发一个幻想的故事,并且越想越有感觉,于是借着这股感情在作文纸上倾泻而出。一时间,什么模板套路,全然抛到脑后……最终落笔感觉浑身舒畅,快乐地像要飞上天去。
最终这片倾注快乐的作文,成为老师口中不合格的、被退回来要求重写的作品。看着老师严肃的脸,当时的我,默默地把原来的作文搁置起来,在作文纸上按照模板套路,重新写了一份,交给老师。看着老师满意的神色,心中的沉重感陡然一轻。至于那个因之前作文带来的兴奋的自我,悄然凐灭……
贰
他第二张照片的长相,有令人惊讶的重大变化。是位相貌俊秀的学生。同样不可思议的是,从他身上感觉不出半点人味。他身穿一套学生制服,白色手帕露在胸前口袋外,双腿交叉坐在藤椅上,脸上还是带着微笑。这次已不是满脸皱纹的猴子笑脸了,而是很有技巧的微笑,但与常人的微笑相比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差异。不知该说是欠缺生机还是少了人味,反正丝毫没有真实感。我从未见过表情如此诡异的俊美青年。
对于脸上的面具,小时候的叶藏和青少年期的叶藏的态度,已然是天翻地覆:最初,难受不已。最终,习惯入骨。
青少年期的叶藏,身有众生相。
处心积虑,用尽一切办法和竹一交往,维持朋友关系。表面上好的不得了,其实内心深处,深深的不屑,蛰伏其中,蠢蠢欲动;明知堀木无赖的本质,并非良友,但是仍然无法控制自己与其混迹在一起。一边在内心鄙弃这个蠢蛋,一边身不由己跟这个蠢蛋、无赖厮混,愈陷愈深。
人活一世,总有三两好友。然而,知人知面不知心,即使是知己,焉知对着自己言笑晏晏的亲切面孔之下,是否存着如叶藏般的鄙夷与不屑?
都讲大学有舍友没朋友,在大学的人们,衣食住行都跟舍友挂钩。然而,作息差异,行为习惯,相互碰撞。运气好的,舍友都是学霸,寝室里一片上进拼搏的氛围。运气次的,一个寝室八个人,七个打王者,只有你想安安静静地早睡早起,愉快学习。你怕众人皆醉,唯你独醒,自己会被孤立。所以只好强迫自己去迎合,去接受,然而午夜梦回,心底浮动的是深深的痛苦和不甘,同时,还伴着无奈。
书里的叶藏,书外的我们,何其相似。
叁
第三张照片最为古怪,完全无从揣测其年纪。他头发已略白,在一间肮脏不堪的房间角落,双手伸向小小的火盆烤火。这次脸上没有笑容,面无表情,仿佛他就这么自然地坐着死去。
带着面具的、内心荒芜的叶藏,先后遇见了恒子、静子、好子三个女人。随着恒子跳河未遂反而害其溺亡;蜗居在静子家,终日嗜酒,靠静子养活;渴望以好子纯洁的处子之身给自己救赎而与其结婚,却在婚后亲眼见其被强暴。
最后的美好也被最残忍地毁掉,本来就没有人格的叶藏,被生生推向了自我毁灭的境地。27岁的年纪,满头白发,在精神病院终老一生。
後記
《人间失格》的评价向来两极分化,有人为它触动灵魂,有人厌弃如狗屎。但就我自己看来,大庭叶藏这个人,如同一面水镜,映射出人间众生一生中各种负面时期的法相。没有人可以拍拍胸脯说自己每时每刻都是阳光向上的,人类这漫长又短暂的一生,除了有阳光雨露,也少不了阴云密布。
在阴雨天里,我们都像大庭叶藏,恐世、荒芜、迷茫……对世间一切都抱有怀疑、敌意。对自己诸多鄙弃,厌恶,就像叶藏,觉得连生而为人,都不配。
但是人间最悲哀的,从来不是生而为人,而是空得人身,却无人格。
所以,我可以在某一个时期像大庭叶藏,但终其一生,我不会成为大庭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