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作品 盗版必究>
初冬的安定地区,天空灰蒙蒙的,偶尔飘下一些零星的雪花。寒风卷着黄土在官道上由马信缰地肆虐着。田野里、荒草上,到处都抹了一层薄薄的白霜。绵绵不绝的寒意透过破旧的棉袄侵袭着人们虚弱的身体,人、战马、狗娃、牛羊……所有的有气之物都拼命地缩成了一团,努力抵抗着这无边无际的寒冷。
安定大营,军事会议正在召开,大帐四周岗哨林立。
左宗棠穿着一件厚厚的黑色织锦缎挂面的羊皮长袍,正襟危坐在大帐上首的帆布行军椅上,脸色比安定府瓦脊上的霜还要冷。由于火烧西坪村暴露了行踪,太子寺奇袭战变成了漫长的拉锯战,回湘两军各有伤亡,湘军伤亡略大一些。
这还不算什么,刚刚从北京传来的消息更让他寒透了心。他的死对头,主和派领袖、淮军首领、总理衙门大臣李鸿章在慈禧太后跟前奏他军纪涣散,纵兵骄横,滥杀无辜,在大西北已尽失民心,军事如此拖延,还妄想平定新疆乱局,长此以往,朝廷财政难以为继!再加上先前革了叶赫那拉氏族亲,肃亲王之子穆阿善的职,西太后一肚子不高兴。懿旨下来,一要追责处分有关将领,二要限期一个月解决甘肃回民问题,否则拿左宗棠是问!
"是谁下令烧了西坪村的?"
"朝廷不是也主张压制回回吗?"
傅宗宪答非所问。
"压制不是滥杀无辜!古城回回反了,与狄道县回回何干?”
"回回一直图谋反清复明,中堂大人不是也常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吗? "
傅宗宪想极力为自己开脱。
"本部堂何时说过此话?倒是你们!妄揣上意,曲意奉迎,授人以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左宗棠厉声喝问到。
关键时刻,他竟然把自己先前说过的话懒得一干二净。
"这个老猾头!"
傅宗宪心中暗暗骂到。
"回回不是朝廷顺民,多杀几个也是无妨!”
徐文秀冷不丁冒出了一句。
"徐文秀啊徐文秀,你可真是一个猪脑子,哪壶不开提哪壶,你小子哪里是左骡子的对手,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傅宗宪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差一点骂出声来。
"你!徐文秀!怪不得你要火烧西坪村,引火烧身,原来你是个不学无术的蠢货!回回虽有谋反之举,也是少数刁悍之人为非作歹,利用民心。此等事件,汉人中能尽无乎?前些年长毛、捻子谋反,长毛、捻子岂是回回不成?洪秀全、张洛行岂是阿訇不成?众多回回民人,乃是朝廷顺民,天朝基本,倘若尔等治理有方,清正廉明,民人丰衣足食,安居乐业,缘何谋反?缘何谋反?我看都是让你们这帮贪官污吏们逼反的!"
左宗棠越说越气,声音开始有些变调。
"我看你们甘肃官员从上到下,大大小小,没一个清白的东西!军不能卫民,反来扰民,官不能治民,反激民为乱!今日倒好,杀了西坪村无辜回回,反倒振振有辞了!"
"回回本不会反,你们逼反了!”
左宗棠腾地一下站起来,指尖直指徐文秀的鼻子。
"大清对回回的方略是齐其政而不移其俗。雍正七年,雍正爷早有朱批,曰各省回民,由来已久,其人既为国家之编氓,即俱为国家之赤子,原不容以异视也。"
"此乃雍正皇帝就回民一事给山东巡抚陈世倌的亲笔朱批,历代上谕早已编修成册,印发各督省府县,尓等学了没学?"
"傅宗宪,你身为总兵,你自己先学了没有?我问你学了没有?你说!"
"这……这……”
傅宗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连年打仗,从未消停过,那有心思坐下来学习先皇圣谕呢?可是他不敢说出口来。
"不学无术,妄议朝政,以己昏昏,使人昭昭,总兵大人,这就是你的治军方略,你有何话再讲?”
这一通紧箍咒念得一帮武将胆颤心惊,哑口无言。
"好了,事己至此,我也无须多言,朝廷怪罪下来,总要有人顶着,难道让老臣去顶吗?"
一阵大骂之后,左宗棠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有气无力地回到行军椅上摊坐下来,但犀利的眼神却像寒风一样从傅宗宪脸上掠了过去。
"中堂大人……这……事是徐文秀惹的,让他去顶上……和穆阿善一样,革去本兼各职,交部议处,先过了李中堂这一关再说……"
傅宗宪颤颤兢兢建议到。
大帐中一片死寂,谁也不知道左宗棠下一句要说什么。沉默良久, 他的脸色慢慢变好了。
"……交部议处也就算了,令其戴罪立功。"
"明日午时,中军各营拔寨狄道县,你,傅宗宪,总兵各营人马,合击太子寺。一月之内倘若再无结果,本部堂便向朝廷引咎辞职,你们好自为之……"
左宗棠没有把话说完。
傅宗宪亲自督战,徐文秀一马当先,湘军一路推进得很快。不到十几天时间,古城回军连吃败仗,前沿尽失,四十营人马竟然在太子寺对面的新路坡稳稳住扎下来,准备总攻。马占海组织骑兵几次居高临下集群冲锋,都被湘军火器营用排枪打散,不但没有冲垮敌营,自己反而损伤不少。
大西北的深冬,天色阴暗低沉,一遍萧杀。满山遍野的老梨树上,树叶全落光了,只剩下干树枝还顽强地在寒风中伸向空中,忍耐着严冬的煎熬。太子寺周围的农田里,庄稼早已收完,只有一些干枯的麦茬和零落的苞谷杆杆。几只黑老鸦在田地里慢不尽心地度着步子,寻找着秋天残留的麦粒,不时发出几声凄凉的叫声。
天气越来越冷,手伸出棉袄袖筒一会儿就冻得发疼。太子寺回军阵地上除了灶营怕大缸里的水冻住外,其他营帐为防半夜湘军劫营,暴露目标,都没有生火。
半夜,马占海盖着一件没有挂面子的白茬子羊皮袄,躺在营帐中铺着一层厚麦草的"床"上辗转难眠。
这仗该怎么打?打,打不动,退,退不成!真主啊,我该怎么办呢?他心里头乱糟糟的没有一点头绪。自己是阿訇出身,从来没学过兵法,只会念古兰经,真主不是说他在古兰经里面没有遗漏丝毫吗?哪古兰经里面咋就没有一章关于如何行军打仗的启示呢?穆圣在圣城麦地纳同古莱氏人斗争了十几年,咋就没留下一部兵书呢?伊斯兰……就是和平,今天这局面,你让我咋和平呢?唉呀……真主啊,我这是在干什么?这不是在怀疑古兰经、埋怨圣人吗?这是咋了?这不是恶魔趁机钻进心里了吗?唉呀……胡大呀!
"艾吾祖病俩…求主护佑…艾吾祖病俩…求主护佑!"
马占海突然大声颂念起求护辞来,吓得睡在旁边的哨长马海清猛地翻起身来。
"阿訇!阿訇!你这是怎么了?”
"没有……没有啥,你睡你的,我魇住了,魇住了……"
"阿訇,你太劳累了,今睌的夜我去查,你多睡一会吧!"
"也好……也好……"
马占海转过身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晨礼时间快到的时候,他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当年还是年轻人跑脚户的时候,半路上和一个长着长长的驴脸相貌的人打了起来,驴脸身材高大,武艺精湛,打的一路长拳,几个回合下来,自己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眼看就要被打倒了。
就在驴脸一个高鞭腿横扫过来的一瞬,马占海瞅准机会使出自己所学短拳中最要命的一招,左臂一挡,箭步前冲,右手一个上钩拳正中驴脸胃部往上、心脏往下的部位,驴脸挨了这一记重拳之后哇得一声把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喷了他一头一脸……
晨礼已经迟了,但他还是抢着作完了两拜主命拜。
天气越发寒冷了,滴水成冰,穿着厚厚的白茬子羊皮袄都感觉浑身上下冻得难受。整整一上午的时间,马占海一言不发,不吃不喝,拄着一根棍子在营地里乱转,嘴里时不时念叨着,"短拳?打心窝子?……短拳?打心窝子?",哨长马海清只好跟在身后,也不敢多问什么。
中午晌礼刚结束,马占海突然让马海清挑出一百五十名身体精壮的快枪手开会,并下达了一系列奇怪的命令。他让马海清带领这拨人拆了营地北边一道废宅的老院墙,并把土坯码整齐,每人准备一根五尺棍,一头还要削尖,一个装水的皮袋,一根结实的系腰绳,还要多准备几把短把的木榔头。他说得很急,要求当晚昏礼前必须准备齐全,不得有误。
吃过夜饭,昏礼结束之后,马占海让马海清把这一百五十个人集合起来,又悄悄开了一个会,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不时用手比划着,反反复复交待着什么……
借着宵礼后漆黑的夜色和刺骨的寒冷,在哨长马海清带领下,这支队伍悄悄向对面新路坡湘军营地摸去。
他们人手一根五尺棍,向上的一端削成了尖头,穿着短皮袄的怀里各揣一只装满了水的皮袋,后心衣服里各装着两块土坯,系腰绳紧紧地扎在腰间,生怕皮袋和土坯掉下来。肩上一边斜背着一支散弹枪,一边斜背着一条鼓鼓的弹药袋。
在离湘军营地五十丈开外的开阔地带,他们分三组呈犄角之势分散开来。由于连日胜仗,再加上夜色深沉,天气奇寒,湘军竟然没有设置哨兵。
分开之后,这帮人悄无声息地迅速行动。他们呈椭圆形把五尺棍立在地上,尖头朝下,用木榔头敲进土里,用剩下的一部分棍子搭成横杆,系上系腰绳,做成了一圈封闭的脚手架。然后又拿出土坯紧贴着脚手架立好,每立一层土坯,就用怀里皮袋中的没结冻的温水浇一次。在这个滴水成冰的夜晚,土坯、脚手架被牢牢地冻在一起,形成了一圈坚硬的封闭式的冰墙。
第二天天大亮,一场大雾渐渐散去,湘军突然发现营地前五十丈开外出现了三个奇怪的东西,呈三角分布,不高不低,不圆不方。一名湘勇小心走近前去,像是三座碉堡,但只有半人多高,没有门,好像也没有顶盖,碉堡四周留有射击孔,但却静悄悄的没有丝毫动静。
"什么鬼东西,火器营分出一队,给我打!"
徐文秀下令。
一队湘勇弯着腰快速抵近,半跪,装弹,举枪,射击!
"啪……!"
一波排枪打过,硝烟散去,除了在冻得发青的碉堡墙壁上留下一些白点点外,碉堡里死寂无声,似乎是三座空堡。
"短刀营,上去看看!"
久经沙场,短刀营的兵勇们没有放松警觉,一个个紧握二尺近身搏杀短刀,呈楔形密集队形快速前冲。
"啪……!啪……!啪啪……!"
突然,碉堡里一连打出三波排枪,短刀营的兵勇还没发出杀声便倒下一大片,剩下的拼命往回跑。
"碉堡里有回军!碉堡里有回军……"
回军?这大清早的那来的回军?昨晚不是啥也没有吗?容不得徐文秀多想,傅宗宪从后阵赶了过来。
"给我用骑兵冲,日奶奶的,尕堡子还没有一人高,给我往散里冲,踏平它,踏平它!"
傅宗宪开始亲自指挥了。
黑压压的骑兵呈横队冲了过来,黄土漫天,窄窄的骑兵刀闪着寒光在骑手们头顶上挥舞着,不断发出嗖嗖的杀声,大地被整齐的马步震得微微抖动。
碉堡中,马海清将枪手分成了两波,一波射击的同时,另一波装弹,不停地轮流齐射……
一排骑手倒下,另一排骑手冲上来,又倒下,一排接着一排,硝烟弥漫,根本分不清方向。
枪管开始发烫,发红。
"往枪管上浇水,皮袋里剩下的水!"
马海清脸色铁青,低声发出命令。
"停!"
傅宗宪看出了问题。
"横队改纵队,徐文秀,你打头阵,快速冲锋,只要冲到跟前,哼,回回……"
徐文秀穿着甲胄骑上战马,队伍呈三路纵队疾风般冲了过来。
这下马海清终于看清楚了!
"左右两堡停止射击……中堡的……站起身来,集中全部火力 ,瞄准那个穿甲的,打!"
他生怕瞄不好打了散发。
"啪……",五十杆枪一次齐射 。
可怜一代名将徐文秀,浑身上下被打了几十个窟窿眼,连个甲胄都被打散,像一团雾飞向空中。
后队勒马就往回跑 ,急得傅宗宪咬牙切齿!
"备马!大刀队断后,骑兵全队都上,纵队冲锋,后退的,给我斩!"
傅宗宪亲率大队人马一溜烟冲了过来。
"拿枪来!"
这边马海清从一名回军手里接过一杆枪来,冷静地往枪管上浇了剩下的最后一点水,装弹,托枪……
"我不开枪,各堡各人不得先开枪!"
他需要视线,其他人开枪,硝烟会挡住视线,这是他当年在古城西乡老山里打猎时摸出的经验。
放近些,再放近些,再近……马海清已经能听到傅宗宪的战刀在寒风中发出的啸叫声。
全堡的人都紧张地屏住了呼吸,等待马海清最后的号令!
"啪!"
这一枪清脆而响亮,正中傅宗宪右眼,他眼前一红,猛地栽下马来,左脚来不及脱蹬,从马蹬里穿了过去。
战马受惊了,拖着傅宗宪在战场上狂奔起来,三名亲兵拼了死命才牵住马缰,将傅宗宪连抬带拖往回跑。
队伍一看傅宗宪落了马,一阵慌乱,三个碉堡里的回军开始最后一波齐射,弹药就要完了……
战斗已经从清晨打到了晌午。清早拉死雾,后晌晒死兔,晌午的大太阳底下,对面太子寺山梁上,马占海看得一清二楚,是时候了!
"懒干们,拿枷把,给我冲啊!"
马占海跃上马背,高举着他的鬼头大刀头一个冲下山去,像一只矫健的雄鹰,红布条的刀穗在冬季的寒风中不停地摆动着……
在他身后,成群结队的回军,也不讲究啥阵法,像安多草原上的成群的野牦牛,又像滚下山坡的一个个石辗子,滚滚杀来……
“杀……!杀……!杀……!"
在惊天动地的杀声中,湘军败了,一败涂地。
他们抬着傅宗宪一路飞跑,武器、辎重、粮草丟了一路,一直丟到洮河岸边。
冬季的洮河,水已经变小了许多,浅滩很宽,但撤退速度会慢下来,窄处只有十几丈宽,但水很深。
傅宗宪怕回军骑兵追上来,竟然下令从窄处渡河,慌乱中又淹死不少……
马占海带着队伍一路追到狄道县西坪村的塬边上才停了下来,马海清还想杀过河去,被马占海拦了下来。
"穷冦勿追”,他突然想起年轻时跑脚户,在四川松潘县街头听说书的说的一句辞来。
仗是打胜了,可马占海却高兴不起来。今天胜了,不会天天都胜,这哪一天是尽头呢?左骡子靠的是朝廷,咱老回回除了靠真主、靠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连靠的一根苞谷杆都没有,这可咋办呢?难道咱回回就要子子孙孙和朝廷打下去吗?不管他大明也好,大清也好,这天下也是咱回回祖祖辈辈的家呀,这家打烂了,咱往哪去呢?
这一次他不敢胡思乱想了,对了,古兰经不是说人类的一切知识都是真主恩赐的吗?穆圣不是说知识是穆民丢失的东西,在哪里找见就在哪里捡起吗?可是,我马占海除了教门知识却啥也没有啊……他搜肠刮肚地寻找着脑海里所有他认为的知识,那怕是一句话,一个词……甭稀罕旁人的富把个家的穷耽误了?……见好就收?……打倒不如先爬下?……这是知识吗?自己年轻时当过脚户,下过松潘,听过说书人说书……书就是开塔布的意思……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水浒传?……有了,真主啊,有了,官逼民反,上了梁山,朝廷招安!那宋江不就招安了吗?对,招安,如今只有一条路,咱来他个乘胜招安,造反的都得招安呀!
左宗棠一个人裹着件长皮祆坐在大帐中的布椅上,面如死灰,两眼发直,与其说是一个人,不如说是一具尸首。
本来他是要带着队伍上新疆打阿古柏的,此举已经遭到李鸿章等人的强烈反对了,现在却被回民问题拖在西北动不了身。太子寺战役败得太惨了,别说上新疆,如果马占海追过洮河,自己这条老命怕是要丟在苦甲天下的陇中荒野上了。他仿佛看见李鸿章在西暖阁得意忘形地指着鼻子责骂着自己,他看见慈禧太后那一张阴森可怕的老脸……完了,湘军完了,整个湖湘集团完了……
他不敢往下想,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一名亲兵慌慌张张往大帐里跑,他过于紧张,步伐很乱,被案前翘起来的地毯角角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中堂大人……中堂大人……马……马……"
"马占海打过来了?快,快收拾……"
"中堂大人……马……马……马占海投降来了!"
"你说什么?"
"马占海投降来了!"
"你再说一遍,谁投降来了?"
"马占海,古城回军头头马占海投降来了!"
左宗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天他才回过神来。
"他人呢?"
"人在辕门外用铁链自缚,带着十几个回回跪着呢!"
"快,快请!"
左宗棠突然哭了起来,眼泪从他那稀疏的花白的胡子上滴溜下来,落在公案上的一张宣纸上,印子映得很大。
"天助我也!天助我也!湘军有救了,湖湘集团有救了,主战派有救了啊……"
不用押解,马占海用铁链绑了自己,走进帐中,扑通一下跪在地毯上。
左宗棠走上前去,亲手解开了链子。
打了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看见马占海的模样,他仔细端详了许久,突然从心底里发出一声会心的笑声来。
噫,你哪里是蛮夷啊,除了头上那一顶白号帽,和咱湖南乡下的老农有啥区别呢,这老回回分明就是咱大清的臣民吗!
雍正爷英明,英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