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历史小说《大河东去》· 连载 · 引子 · 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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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梦见自己在穿珠子,记忆是线,眼泪是珠,醒来后它断了,珠子散落一地,竟全是沙。

                              一一一作者题记 

                             

        十三连驻扎在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南缘一个叫下野地的沙窝子里,在它的北边是浩瀚的沙海,一望无际。炎热的夏季,太阳炙烤在头顶上,沙海上的空气像水一样不停地流动着,变幻不定。西边,连队开垦的土地被一排排防风林保护着,大田里播种着玉米、小麦、葵花、红薯、甜菜、西瓜,还有一些小面积的蔬菜和第一百号植物。葵花地是去年新垦的处女地,地边上泛着一层白白的碱花。玉米和小麦是主要作物,成熟后打碾干净,要用胶轮马车运到团部,再由拖拉机从团部运到师部奎屯。

        站在大田里南眺,天边有一抹淡淡的黛色,那是天山的身影,三伏天最热的日子里山峰上仍然有残雪,远远望去像飘在天边的白云。天山融雪水被一直从那天边引到下野地,灌溉、饮用,用不完的尾水排到北边沙漠深处,形成了一个无名的大碱湖。听说大碱湖很远、很神奇,长满了芦苇,碧波荡漾,鸿雁成群。秋天,大雁一队队离开大碱湖向温暖的南方飞去,辽远的天空下,悲伤的雁声不断,呼唤着掉队的同伴。

        它们能飞到"口里"吗?"口里"的亲人们还活着吗?站在羊水池子边的荒滩上,丁撒立经常想起这个问题。

        丁撒立是畜牧排放马班牧手,老回回马福享的上门女婿。从甘肃调往新疆时武斗已经开始,在红卫兵冲进车厢,他斜背在肩上的那只旧军用挎包被扯断的一刹那,列车猛地开动了,挎包连同挎包里的调动手续掉下站台。从此丁撒立只能以随团家属的身份在家属排种菜,没有身份,没有工资,一年到头只能分到一点家属排自种的蔬菜。按照马福享的说法,那些菜全让丁撒立一个人吃还不够呢,家里人就别指望了。

        在不能种菜的日子,丁撒立的主要活计是到沙包深处拾梭梭柴背回家,然后码成柴垛子,供一家人烧水、做饭、取暖。因为家里有一个壮劳力专门拾柴,所以在十三连只有马福享家的柴垛最大最整齐。邻居们经常用羡慕的口吻在马福享面前夸赞丁撒立,老马,你这个女婿真能干。每当这时马福享往往客气地笑着说,那是当然,那是当然。但背后却常说,他就是一个懒干,懒干啊,我的娃比他狠,长大了不当懒干,他牵着孙子优素夫的手自言自语着,身上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莫合烟的味道,这味道在闭塞、荒凉的下野地,抵御着马福享心中无边的孤独和悲凉。

        离菜地不远处是百号地。夏天最炎热的日子第一百号植物开花了,遍地大朵大朵的红花和白花紧紧挨在一起,骄艳异常。等到了秋天结出浅绿色的果实,那些政治表现好的职工会被派去割浆,然后盛到白色搪瓷盘子里晒干变黑,再由警卫排的人武装押运到团里。一直到一九七五年第一次跟着外爷马福享回"口里",优素夫才从大人们私下的对话中知道那是一种叫大烟土的东西,很值钱。

        大田和连队住地之间被大马路、防风林、大渠隔开。住地的中心是连部、大礼堂、小商店、单干户食堂、粮站和蔬菜店。人水池子就挖在小商店前小广场的西南角上,池水很深,周围长着高大的倒柳树,树冠映在水中,阴森森得很是可怕,至于较浅的马水池子和羊水池子,则在离居住点很远的马号和羊圈前面。

        耕地与耕地之间的防风林由一排新疆杨、一排沙枣树组成,大马路和大渠边的防风林由三排新疆杨、两排沙枣树组成。春天,沙枣树开始吐露出一串串金黄色的碎花,于是沙枣花那奇异的香味便在空气中飘荡。新疆杨银白色的树干笔直地伸向天空,轻风吹过,那背部带着一层短短的白色绒毛的绿油油的树叶子便发出一阵阵声响,在窃窃私语般地互相诉说着那远去的悲伤往事。

        十三连是一三二团的骨干连,连队的职工分为红牌子和黑牌子两类人。从三五九旅转业下来的干部,从天津上海来支边的知识青年,还有九二五起义后改编的原陶峙岳部旧军人,这些人都是红牌子职工。黑牌子不多,主要是从口里逃命而来的地富反坏右,还有劳改新生人员,这些人在红牌子跟前要低人一等,红牌子住土坯房,黑牌子住地窝子。

        马福享一家人除了女儿马瑜洁因为是共青团员外,其他人都是黑牌子。邻居守羊圈的老汉牛殿华、守马号的鳏夫甫国宾也都是黑牌子。牛殿华是甘肃靖远人,黝黑的皮肤,硬朗的身扳,留一把白胡须。他是解放前兰州至磴口黄河筏子客的行帮头目,年轻时练就一身硬功夫,到现在还可以单手开罐头,可以一屁股撞翻一辆装满羊粪的架子车,因此虽然有点老但仍被派到东沙包脚下的羊圈里守着,白天防偷羊贼,晚上防狼,优素夫自打记事就叫他牛爷爷。

        甫国宾是一名川军老兵,打仗流落到了上海。一九四九年上海刚解放,一天他去街上买鸭子,和一个上海"阿拉"因为一角钱发生了争执,"阿拉"伶牙俐齿,老兵沾不上便宜,便抄起鸭子打在"阿拉”脸上,谁知刚才还蛮横无理的"阿拉"突然面色苍白,用颤抖的手指着老兵几声你……你……你……之后就倒在地上一命乌乎了。案件定性为反动兵痞欺压贫苦老百姓,老兵判刑后一路向西,十五年后才在新疆兵团释放。因为年轻时得的梅毒一直没好,释放后被单独安排在畜牧排守马号,自己吃住,很少和人们有来往。马福享的老母亲冶海澈经常对小重孙优素夫警告说,"我的娃,甫国宾跟前甭去啊,他有脏病呢,记哈"。

      马福享一家不能住土坯房。在东沙包底下羊圈和马号之间有两排地窝子,大的一排离马号更近一些,住着十几个劳改释放的新生职工,从前全是旧政府职员和军警人员。小的一排有五间地窝子,房顶的范围用一圈土坯做了记号,以防架子车、大马车什么的把屋顶压坏,屋顶中间半人高的天窗上安装着两块在沙窝里很稀罕的玻璃,那里便是马福享一家人的住处。

        东沙包是一道高大的沙梁,从北边的沙漠向南一直蜿蜒到连队小学校后面,像一只巨大的胳膊把十三连揽在怀里。夏季,白天时沙子被太阳晒得发烫,阳光刺眼,毫无生机。而夜晚的东沙包却展现出她温柔美丽的一面来,凉风习习,万籁俱寂,从东沙包后面升起一轮皎洁的明月高高地挂在天空,那月光可真亮,亮得可以在地上照出人影来。沙子慢慢变凉了,风在沙梁上留下一道道像水波纹一样的踪迹,在月光下就像轻轻的海浪,或许这就是沙海的来历吧。

        在夏季这样的夜晚,马福享常常乘着凉爽带着他的两个徒弟去牧马,要去很远的天山牧场,十几天才回来一趟。傍晚刚吃过饭,远处连部响起集合的哨子声,马瑜洁带着她的毛主席语录本去学习,还要听连长、指导员对明天生产的安排,很晚才回来,早晨又要早起。

        这阵子丁撒立不知道去哪里了,家里只有马福享的老母亲冶海澈、妻子哈玉兰,还有尕孙子优素夫和哈如乃。哈玉兰的父亲是西北著名的苏菲导师,自从来到兵团,她只能自己一个人躲在家里做礼拜、念记主辞,因为怕孙子们小,不懂事,说出去给一家人惹来祸患,她只教授两个孙子极少的一点宗教知识。在她的教育下,小时候孙子优素夫和哈如乃只知道自己一家人是回回,生活习惯和汉人多少有些不一样,回回不吃猪肉,在心里回回们信仰一个叫真主的神,他造化和养育着这个世界,甚至天上的那一轮明月也是他的。这个神无时无刻始终在看着人间,看着每一个人,因此不能说坏话、干坏事,不能伤害无辜的人,甚至不能伤害任何有生命的东西。回民吃饭喝水的时候要用右手,要念"泰斯米"才能吃,否则魔鬼就会趁机钻进人的心里。这些是特殊形势下哈玉兰能告诉孩子们的全部宗教常识。

        至于怎么念古兰经、作礼拜,哈玉兰从来不敢给孙子们讲授,因为马福享不让教,说公家要是知道了全家人就没法在兵团活下去了。

        "现在是新社会,是共产党的天下!你当成是阿会呢?你还说你的教门?我看你没心活了吧!"

        马福享猛吸了一口莫合烟,脸涨得通红,恶狠狠地说,生怕哈玉兰不听话。

        "好……我不说……"

        妻子微笑着,眼睛里充满了对丈夫一肚子苦衷的理解。哈玉兰的面相非常和善,她对生活始终抱着感恩的心态,始终对一家人微笑着,无论是痛苦还是快乐她都装在心里,她的话很少,在家里几乎不发表任何意见,她说的最多的话只有一个字,"好"。

        优素夫和弟弟哈如乃年龄只错一岁,马福享最心疼优素夫,每次放牧回来后优素夫就在他的腿上骑大马玩,一直玩到瞌睡了才停。马福享是解放前国民党八十一军马鸿宾部的骑兵,从小喜欢马,劳改释放后就在连队畜牧排放马班当牧手,带着两个徒弟牧马。连队里所有的马儿都认识他,都听他的话,马儿们远远望见马福享就会打着响鼻跑过来,用头往他身上蹭。这时候马福享就从黄军装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小把玉米、黄豆什么的放在手心里,马儿用它那厚厚的带着零星唇毛的黑色嘴唇小心地将玉米粒或者黄豆粒扫入口中,生怕一不小心咬到马福享的手。

        马福享一点也看不起自己的上门女婿丁撒立,背地里一直把丁撒立叫"懒干"。

        "你阿太和奶奶没眼光,把我丫头嫁给这样一个懒干,哼,嫁给索非由也比他强!"

        索非由是他的徒弟之一,年龄还小,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看见马福享就害怕,鼻涕就往下流。

        "你这个吃鼻子的东西,备马去,没眼巧的懒干!"

        马福享顺起马鞭子就要抽,素非由转身一溜烟往马号跑去。每次马福享一走丁撒立就来劲了,想着法子打骂优素夫,似乎要把对马褔享的恨全撒在自己孩子头上。

        夜色渐渐降临,优素夫想念外爷,总盼着外爷能早点回来。他躺在曾祖母冶海澈怀里慢慢睡着了,梦见马福享骑着他的枣红色马儿从月亮里走下来,沿着东沙包的沙梁往家里走,月光白白,沙海像水一样流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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