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三天,萧晨在夜晚离开我和孩子,去韩雪处过夜,他对此不做任何解释。
我是一座将要爆炸的弹药库,导火索已经被点燃,弹药库即将爆炸。
“今晚,你先不要走!我要和你谈谈!” 第四天的晚上,我拦住准备离去的萧晨说。
“谈谈就谈谈!”萧晨紧咬着嘴唇,从牙缝间挤出了这五个字,他看起来比我更像要爆发。
“你们不要吵,你们要好好谈,你们千万不要再争。”萧晨母亲拦住了我们。
她站在我们两个人中间,像是要用她的身体挡住我们的战火,她的双眼写满了担忧。
我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我知道她有多爱她的儿子,我知道这个儿子的痛苦揪着她的心。
萧晨是家中的第二个男孩子,萧晨的哥哥在三十八岁那年死于肝癌。萧晨母亲为长子的去世流干了眼泪,为次子的入狱熬白了头发。
“妈妈,”望着萧晨母亲凄楚的目光,我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我黯然道: “我不吵,我真的不吵。”
我内心柔软的地方被牵动了,萧晨母亲望着我和萧晨的目光透着担心,也透着疼爱,她并非仅仅在疼着他的儿子,她也在疼着我。
一缕阳光洒在我被仇恨充满的心田,我感受到了爱。唯有爱才能化解我心头四年来聚集的仇恨,在我周遭,我已经找不到其他充足的爱来化解这积攒的恨了。
“还有什么可吵? 我和她还有什么可争?” 萧晨开口道,他的语气依旧充满了愤怒,仿佛做尽了天下坏事、伤害了我们感情的罪魁祸首是我。
我刚刚柔软下来的心立即又被新的仇恨点燃,我凶悍地瞪了他一眼。看在他母亲的份上,我没有说话,我转身便走,我不要当着老人面争吵,我暂时将仇恨藏于心中。
我在心中道: 萧晨,你等着! 你将为你的负情和凶狠付出你必须付出的代价!
魔鬼在悄悄地掌控我的人生,我在不知不觉中准备将萧晨推下悬崖,也将我自己推向深渊。
萧晨开车带着我向着离家不远处的龟山驶去。
龟山位于这个城市的西南角,是一座海拔不高但树木茂密的山丘。
龟山原本是一个埋葬死人的地方,据说荒野中含恨而死的冤魂会在夜间游荡在山间,向人们诉说它们在生前未曾化解的冤屈和仇恨。
这些年来,龟山却发展成了一个高档住宅区。价值连城的别墅沿山而建, 它们豪华典雅,尊贵奢侈,尽情地展示金钱堆砌下的奢华,人们似乎不惧怕奢侈的享受与黑夜的鬼魂相伴。
萧晨开着车,将我带到了位于龟山半山腰的一家高档会所,他将我带进了西餐厅。
刚一落座,萧晨便对我道: “你把你的包拿过来给我看看。”
我奇怪地看着萧晨,不解其意。
萧晨不加掩饰地直言道:“我要看看你有没有带窃听器。”
我的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心说: 萧晨,你是否预感到了你我离婚必然会有一场围绕着财产的战争? 你是否在担心你和我的交谈为自己留下对簿法庭的证据?
真可悲啊!
萧晨,贫穷时我们心心相印、情投意合、肝胆相照;富贵后我们心怀鬼胎、尔虞我诈、你死我活;人世间还有比这更悲情的事情吗?
我把手中的小包递给萧晨,悲切地道:“你查吧,你好好地查吧!”
萧晨毫不犹豫地接过我的包,将包内的东西“哗”地一声全部倒在了桌子上,他探过身子,逐一地翻着我的眼镜、钱包、口红、电话本、相机,忽然间,他的手在一卷胶卷处停住了。
“这是什么?”他厉声问道,他的口气和神色都极度紧张。
刹那间,我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我在心中感慨道: 萧晨,你是怎么把日子过成这样的? 你苦苦地赚取你这辈子也用不了的钱,这些钱让你张狂、让你傲慢,让你伤害了贫贱时对你一往情深的妻子,现在,你又为这些钱紧张、恐惧、担忧,你是不是生怕你的妻子抢夺了你不想给予她的钱?
“这是胶卷,”我道: “这是我给你女儿拍照片的胶卷。”———那时候,电子相机还没有普及,我们依旧使用普通胶卷。
萧晨似乎松了一口气,他将胶卷、相机、口红等一一放回我的包中,他将我的包递还给我,他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在我接过包的一瞬间,萧晨忽然探过身子,将身体靠近我,他看着我的眼睛,一改往日大老板的嚣张,苦苦恳求道: “你不要害我,你千万不要害我,你不要去公安检察机关告发我。我将来每赚的一分钱都有你的一半,只要你别去告发我,我每年都会给你和孩子抚养费,每年我会给你五十万⋯⋯”
我惊讶地望着萧晨,望着他那忧心忡忡的眼睛,曾几何时,这是一双明亮的眼睛,它们充满了天真、诚恳和深情,也充满了自在、简单和轻松。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对眼睛开始变得混浊、空洞、傲慢、狂妄,又变得算计、狠心、凶悍,而现在这双曾经嚣张得不可一世的眼睛居然透出了惊恐。萧晨,你的人生怎不让人感慨万千!
我想了起来: 萧晨公司的经济案件到这一天为止尚未结案,萧晨目前以保外就医的身份暂时逃避了监狱之灾。萧晨在恐惧,萧晨在担心,女人一怒为情伤,他害怕受伤的我将他的内幕状告检查机构,他将再次面临牢狱之灾。
黑暗中,我忽然冷冷地笑了。
我感到这四、五年来从未有过的痛快,我体内的魔鬼又一次被唤醒了,牠在我的身体内狰狞而得意地笑了。
这么长时间,我在眼泪和仇恨中生活,我对移情别恋的丈夫无计可施,我无助,我无力,我无能,我面对他与情人的公然同居,毫无反抗之力,只能与眼泪为伴。
今天,在这个夜晚,在这个西餐厅里,我忽然感觉到了力量,我感觉到了我所拥有的反抗的力量。
这是来自魔鬼的毁灭萧晨的力量,这也是进一步将我自己推入深渊的力量。
但是,在这个瞬间,我顾不得它是什么力量,对我来说,有力量总比束手无策强。
我在黑暗之中凄厉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龟山阴魂不散的女鬼想必和我一样,因为前世爱得太深,所以无法放手,便在这夜深人静时游荡在黑暗中,发出凄楚而瘆人的叫声。
我笑着,我酷似游荡在龟山的女鬼,这个女鬼为情苦,被情伤,复仇是她的本能,是她凄楚的乐趣,是她阴魂不散的执着。
我心里说: 萧晨,你张狂一世,仿佛世界都在你的脚下,你曾对我大言不惭地说:“你要学会给大老板做太太,给大老板做太太的原则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今天,我这个被大老板遗弃的太太坐在大老板的面前,这个大老板低声下气地求我,只为了一件事———“你不要去检察机关告发我。”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萧晨你何必追逐赚取你这辈子花不了的钱? 你何必以钱壮胆伤妻子的心? 你何必又在这个夜晚苦苦地求她不要告发你那些见不得光的事?
“你说什么? 你刚才说什么?” 我忽然特别想笑,我忍住笑,两手支起下巴,貌似诚恳地对萧晨说: “我没有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我刚才说,”萧晨道: “你不要害我,你千万不要害我,你不要去公安检察机关告发我。我将来每赚的一分钱都有你的一半,只要你别去告发我, 我每年都会给你和孩子抚养费,每年我会给你五十万⋯⋯”
“什么?” 我继续做出耳朵不好、听不清楚的样子,一脸诚恳地请教萧晨: “你能再说一遍吗?”
“我是说,”萧晨要再次重复这番话,忽然,他停住了,他看着我那充满着报复欲望的眼睛,他看出了我对他恶意的捉弄。
他在恐惧战栗中恼羞成怒,他在恼羞成怒中恐惧战栗。
他凶悍地瞪着我,他道: “你说! 你都知道我什么事情?!”
我莞尔一笑,极为“体贴”地道: “我知道你什么事情我不告诉你。”
萧晨伸出右手,一把紧紧地按住我放在桌子上的左手,他的脸被气歪了,露出了狰狞的面目,他吼道: “你说! 你到底知道我什么事情?!”
他神经质的眼睛露出了杀气,霎那间,我意识到我处境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