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确是悄悄地、不知不觉地丰满起来的。前几日看它,还瘦怯怯的,像一弯清冷的、美人蹙着的眉,挂在西边的天角,光也是淡的,仿佛含着什么说不出的幽怨。可今夜推开窗,那一片清辉泼洒下来,竟使我微微地一怔。它已然是浑圆的了,像一颗被濯洗得无比洁净的、巨大的珍珠,又像一只清光四溢的、白玉的盘,那么圆满地、安详地悬在那里。天是那种澄澈的、靛青色的绸缎,没有一丝云彩来打扰,于是这月便独占了一片浩瀚的、寂寥的虚空。
月光是流质的,带着些许的凉意,静静地泻在庭院里。那棵老槐树,夏日里蓊蓊郁郁的,此刻却疏疏落落地撑着几片将黄未黄的叶子,月光从枝桠的缝隙间漏下来,在地上印出些斑驳的、黑白交错的身影,像是谁用极淡的墨,在宣纸上随意点染出的写意画。树下的石凳、石桌,白日里被晒得温热,此刻却冷冷地反射着青光,边缘的轮廓在月光下显得异常清晰,又异常柔和。墙角那丛夜来香,开得正盛,那浓郁的甜香,被这清凉的月光一滤,仿佛也失去了白日里的俗艳,变得幽远而飘渺起来,一丝丝,一缕缕,沁入人的心脾里来。
我的目光,便顺着这一地的水银,漫无目的地流淌。看它流过台阶,台阶便成了凝脂;看它漫过矮墙,墙头便仿佛浮起一层薄薄的霜。远处的人家,灯火是稀稀疏疏的,在这无边的月华里,那一点点的暖黄,也显得微弱而羞涩了。天地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用这清辉细细地涂过一遍,万物都失了它们本来的颜色,只剩下一种梦幻般的、银灰与乳白交织的调子。这世界,忽然变得这样安静,这样空灵,仿佛一个巨大的、透明的梦,轻轻地将一切都包裹了进去。
这般圆满的光景,却不知怎的,总引着人向那残缺的、流逝的方面想去。这月光,照着我的此刻,不也正照着千里外的山峦,万里外的江海么?它照着今日的团圆,也曾照着古往今来无数个岑寂的、离散的夜晚。想来古人所见,也正是这一轮月吧。那“床前明月光”的静夜思,那“天涯共此时”的遥望,那“月是故乡明”的喟叹,似乎都融在这清冷的光里了。月光是亘古的,冷静的,它静静地看尽了人世的悲欢,而它自己,却永远是那样圆满,又永远是那样清孤。这圆满,便愈发衬出人世间聚散的无常来。
案上的茶凉了,我添了些热水,水汽袅袅升起,模糊了窗纬上的月影。想起古人说“天涯共此时”,此刻该有无数人同我一样,正望着这轮月。或许是在江边,看月落江心;或许是在客舍,对月思乡;又或许是在山间,听月伴松声。可无论在哪里,看的都是这同一轮月,它从亘古照到如今,照过离人的泪,也照过团圆的笑,却始终那样静,那样圆。
风又起了,桂花香更浓了些。我把竹椅搬到月下,看月光在地上织出斑驳的影。月慢慢往中天移,清辉更盛,连空气里都像浸了凉润的银。没有喧嚣,没有纷扰,只有月、风、桂香,还有这满院的静。原来中秋的月,从不是要热闹着看的,是要这样静坐着,让清辉漫过心头,把那些细碎的念想都揉软,像水中的月,轻轻晃,又慢慢地溶进内心深处。
夜渐渐深了,风也起了些,带着更浓的凉意,拂过庭树,叶子便发出一阵极轻微的、沙沙的声响,像是梦中的呓语。月光似乎也随着这风微微地动荡起来,地上的树影,那些黑白的水墨,也跟着活了,轻轻地摇晃着,变幻着。那一片清光,看去是满满的,盈盈的,仿佛一伸手便能掬起一捧,可待你真要伸手时,它却又从指缝间悄无声息地溜走了,只留下一掌的冰凉。
我依旧立在窗前,身子有些僵了,却不愿动。这无边的月色,像一张温柔的网,将人轻轻地罩着,既感到一种被拥抱的安宁,又感到一种无所适从的怅惘。热闹是它们的,是那远方的灯火,是那想象中的笑语;我什么也没有,只有这一片清光,和我自己的影子。月到中秋,原是为了这极致的圆满;而这圆满到了极致,便成了最深刻的孤独了。